王石头,村里人都喊他大牛,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自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时,天已黑透。
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沾满泥巴的破解放鞋在门槛上磕了又磕,才把最后一点泥块抖落。
堂屋里,昏黄的灯泡下,婆娘正没好气地摔打着锅碗瓢盆,刺耳的声响里夹着指桑骂槐的嘟囔。
“死哪去了?饿死鬼投胎也没你这么能磨蹭!饭都凉透了!指望老娘给你热?美的你!”婆娘头也不抬,继续把铁锅刮得滋啦作响。
大牛闷着头,一声不吭。他习惯了,像头真正的老黄牛,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轭。
他脱下那件沾满汗碱、油光发亮的破棉袄,习惯性地想往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一搭。
就在衣服离手的瞬间,他粗糙的手指似乎触到了口袋深处一点异样的硬度和厚度。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掏摸。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厚厚的一沓!硬挺挺的!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昏黄的灯光下,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把那沓东西掏了出来。簇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厚厚的一沓,用一根细橡皮筋草草捆着。
他笨拙地、一遍遍地数着,手指头因为紧张而僵硬笨拙。一、二、三……整整二十张!两万块!
“当啷!”婆娘手里的铁勺掉进了锅里,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她像被雷劈中般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大牛手里那厚厚一沓红彤彤的钞票,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贪婪、惊疑、狂喜……种种情绪在她脸上疯狂交织。
“钱?!哪来的?王石头!你是不是偷……”她尖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但后半截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看到大牛这个五大三粗、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汉子,此刻正死死攥着那沓钱,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浑浊的眼泪,顺着他黝黑粗糙、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婆娘被这从未见过的情景吓住了,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他……他给的……”大牛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激动,
“是……是狗娃子!山头上的……是狗娃子啊!他没忘了我……他记得我啊!”
“狗娃子?”婆娘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想起白天在田埂边那个穿着半旧夹克、气质不凡的灰发老人,还有大牛回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脸上的贪婪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是……是那个……那个有钱的大老板?你小时候一起偷杏子挨揍的……狗娃子?!”
“就是他!就是他!”大牛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像个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他没变!他还认我这个兄弟!”
婆娘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精明算计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老高:“哎呀!你个榆木疙瘩!天大的贵人就在眼前啊!还杵在这里哭个什么劲儿!赶紧去!现在就去!”
她一把夺过大牛手里那沓钱,又狠狠塞回他怀里,急不可耐地推搡着他,“快去赵老蔫家的老宅!狗娃子肯定在那儿!土地!大和集团那帮畜生要强占的地!狗娃子那么大的本事,他一句话,说不定咱们的地就有救了!快去啊!”
大牛被婆娘推得一个趔趄,但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狗娃子塞钱的动作,那无声的关怀,像一道暖流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自卑和怯懦。
狗娃子没变!他还是那个讲义气的兄弟!
一股久违的豪气猛地从胸腔里窜起,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把那沓钱紧紧揣进怀里最贴身的衣兜,转身就冲出了家门。
高大的身影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色里,脚步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有力。
赵老蔫家的老宅,在村子的最东头,靠着后山。
几十年风雨飘摇,院墙早已斑驳倾颓,几处豁口用歪斜的木条和破渔网勉强堵着。院里那棵老泡桐树倒是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此刻,破败的院落里却亮着几盏临时拉起的强光灯,将断壁残垣照得亮如白昼。
林振邦就站在这片废墟般的光影中心,身上那件半旧夹克沾了些灰尘。他背着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座承载了他童年全部记忆的祖屋。
陈默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建筑结构图。
“东厢房这面承重墙,朽得太厉害,必须推倒重建。”林振邦指着几根歪斜、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梁柱,语气不容置疑,
“用最好的钢筋水泥,基础打牢。但……”他的手指移向旁边,“西边这堵老墙,墙根那几块刻着‘福’字的青砖,还有堂屋的门槛石,都给我原封不动地留着!一砖一瓦都不许动!那是根!”
“明白,林老。”陈默的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点划记录着,神色专注。
“还有这院子里的青石板路,”林振邦的目光投向脚下被荒草半掩的石板,“清理出来,破损的按原样补上。老泡桐树下的石桌石凳,修整干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这些,都是时光的印记,丢不得。”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局促的、带着喘息的脚步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强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正是气喘吁吁赶来的大牛。
“狗……狗娃子!”大牛站在院门口的光影边缘,看着灯光下那个指挥若定、气度俨然的老友。
一时竟有些不敢相认,只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深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名字。
林振邦闻声回头,看到大牛,严肃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温暖的笑容,那笑容瞬间消弭了所有的距离感,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一起捣蛋的少年。
“大牛哥!”他快步迎了上去,张开双臂。
没有多余的寒暄,一个结结实实的、属于男人的拥抱。
大牛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着林振邦的后背,声音哽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两人在院子角落那棵老泡桐树下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板坐下。
陈默识趣地退到稍远些的地方,继续处理事务。
强光灯的光晕被茂密的枝叶筛过,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当年一起掏鸟窝、被大人追得满村跑的糗事,转到了眼前。
大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无奈和愤怒:“狗娃子……你是不知道,咱们这地界,现在……唉!外面看着光鲜,里头苦啊!就比如这地……”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板缝里的青苔。
“大和集团那帮畜生,心黑着呢!说是征地给钱,到我们手里能有几个子儿?层层剥皮啊!没了地,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以后靠啥活?喝风吗?”
林振邦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坚毅。他拍了拍大牛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大牛哥,这些,我都知道了。别担心,我这次回来,就没打算再走。家乡变成这样,我林振邦有责任。以前只顾着外面,把根忘了。现在,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老宅的破败,投向远处黑黢黢的后山轮廓,仿佛看到了某种正在孕育的力量,“该是让这片土地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了!乡亲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大牛听着,眼眶又有些发热,他用力点了点头,对林振邦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沓用橡皮筋捆着的崭新钞票,不由分说就往林振邦手里塞:“这个……这个你拿回去!狗娃子,你的心意,哥领了!可这钱……不能要!你无缘无故给我这么多钱,哥心里……不踏实!睡不着觉!”
“大牛哥!你这是干什么!”林振邦眉头紧锁,坚决地推拒着,“当年要不是你……”
“不行!拿着!”大牛牛脾气上来了,脸涨得通红,力气又大,硬要把钱塞回去,“你认我这个哥,就别让哥心里难受!”
两人正拉扯着,那沓钞票在推搡间几乎要被扯开。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嚣张的刹车声和车门开关的砰砰声。
“咣当!”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只用木栓虚掩着的破旧院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
腐朽的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板重重地拍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强光灯的光柱下,几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青年簇拥着一个穿着名牌休闲装、梳着油亮背头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为首那青年,正是侯亮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下巴微抬,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的倨傲和审视!
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破败的院落,最后精准地钉在了正在石桌旁拉扯的林振邦和大牛身上,尤其是两人手中那沓显眼的钞票。
侯亮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弧度,像是终于抓住了猎物的狐狸。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夜空的寂静,带着一种审判官般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针:
“呵!好一个衣锦还乡的林大老板!光天化日……哦不,月黑风高之下,欺压百姓、强买强占,现在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这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林振邦和大牛手中那沓钞票,语气充满了讥讽和笃定,“就是你们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铁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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