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的门洞开着，飞溅的木屑在刺眼的逆光中缓缓飘落。
侯亮平那顶大檐帽的阴影几乎要盖住他整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他按着腰间的枪套，像一头终于扑倒猎物的鬣狗，贪婪而凶狠地锁定着林振邦。
“林振邦！你涉嫌多起严重经济犯罪及危害地方安全！现在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每一个字都喷吐着自以为是的胜利唾沫。
手一挥，身后如狼似虎的手下就要扑上。
“住手！”
一声苍老却如同洪钟般威严的断喝，硬生生止住了那几个扑向林振邦的手下。一直坐在藤椅上的吴正国，缓缓站起身。
这位退居多年的老书记，脸上那属于长者的平和慈祥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者被严重冒犯后、沉淀下来的冰冷怒意。
他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直刺侯亮平！
“侯亮平！谁给你的权力，在我这里撒野？！”
吴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这里是松鹤苑！是安享晚年的地方！不是你们耀武扬威的衙门！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侯亮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慑得一滞，但旋即，一股更加蛮横的戾气顶了上来。
他挺了挺腰板，试图压下心中那一丝本能的忌惮，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公事公办和刻意轻蔑的表情：
“吴老同志，”他刻意加重了“同志”二字，语气却毫无敬意，“我们省府特调组正在执行重要公务！抓捕重大经济犯罪嫌疑人林振邦！请您配合调查！”
他目光扫过吴老，带着一种捕风捉影的恶意揣测，“至于您……林振邦在此时此地秘密会见您，时间地点如此敏感，我们有理由怀疑，您可能牵涉其中，甚至……充当了某些不法行为的保护伞！”
“保护伞？！”吴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怒极反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好！好一个保护伞！侯亮平，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老夫为官一生，两袖清风，退下来在这养老院清清静静，倒被你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不是欲加之罪，查过才知道！”
侯亮平被吴老的气势激得更加狂躁，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公堂上的判官，“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您过去是什么身份，现在，都请配合我们调查！带走林振邦！对吴老同志的住处，进行依法搜查！看看有没有藏匿赃款赃物、权钱交易的证据！”
“你敢！”陈默几乎在侯亮平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步踏前，挡在了林振邦和吴老身前。
他眼神冰冷如刀，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让那几个蠢蠢欲动的警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陈默的手已经按在了隐藏的通讯器上。
“陈秘书！”
侯亮平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抓住对方“把柄”的狂喜，他指着陈默，厉声喝道，“看清楚！我们是依法执行公务的警察！你敢动手，就是暴力抗法！罪加一等！林振邦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我看谁敢动！”
他色厉内荏地吼叫着，试图用“法”的大帽子压住对方。
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陈默，退下。”林振邦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陈默，走到侯亮平面前，脸上依旧没有侯亮平期待看到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看小丑表演的平静。
“侯特派员，”林振邦的声音清晰而稳定，“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我可以跟你走。但是——”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侯亮平，“在带走我之前，你必须证明吴老的清白！必须为你刚才污蔑吴老是‘保护伞’的言论负责！否则，我林振邦今天，绝不踏出这房门半步！”
他微微侧身，指向放在套房玄关处的一个朴素的竹篮和一只咯咯叫着的草绳捆着的土鸡：“那是我今日拜访吴老，带的伴手礼。不过是些乡下的土鸡蛋，一只自家养的土鸡，还有一点不值钱的野山茶。侯特派员既然怀疑吴老收受了我的‘贿赂’，怀疑这是赃物，那就请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检查！查个明明白白！查得清清楚楚！让大家都看看，我林振邦是如何‘贿赂’吴老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玄关那极其普通的农家物件上。
土鸡不安地扑腾着，竹篮里几十个沾着点草屑和鸡粪的鸡蛋，旁边是一包用旧报纸随意包着的、散发着清香的茶叶。
侯亮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万万没想到林振邦会主动让他查这个！这跟他预想的金条、名表、巨额存折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让他精心准备的“抓赃”戏码，瞬间显得无比滑稽和愚蠢！
“查……当然要查！”
侯亮平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玩得更深？把值钱的东西藏在鸡蛋里？塞在鸡肚子里？用茶叶掩盖什么？！”
他指着那堆东西，如同指着什么洪水猛兽，“给我仔细检查！一个鸡蛋也不许放过！那只鸡，给我剖开！茶叶，给我拆开！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
几个反贪局的干员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极其为难和尴尬的神色。
领头的一个中年警官犹豫了一下，凑到侯亮平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恳求：“侯局……这……这明显就是些土特产……吴老的身份……咱们这样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侯亮平如同被踩了尾巴，猛地推开他，声音尖利，“执行命令！出了事我负责！查！给我查！”
那警官无奈，只得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年轻的干员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捆鸡的草绳。
那土鸡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咯咯乱叫，羽毛乱飞，搞得两人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林振邦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声音如同淬了冰：“侯特派员，检查是你的权力。但丑话说在前头。这些，是真真正正的土鸡蛋，是吃虫子和谷子长大的走地鸡，是赵家沟后山野生的老茶树上采的春茶。若是查不出你臆想中的‘赃物’，你毁坏的东西，必须照价赔偿！而且——”
他目光如炬，逼视侯亮平，“你必须为你污蔑吴老清誉的行为，当众道歉！”
“赔？道歉？”侯亮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狞笑着，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掩盖内心的虚怯，“好！我侯亮平今天把话撂这儿！要是这些破鸡蛋烂茶叶里真查不出东西，我赔你十倍！一百倍都行！至于道歉？哼！等查完再说吧！”他赌徒般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手下检查的动作。
吴老站在一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看着自己清静的居所被翻得一片狼藉，看着那只无辜的鸡被粗暴对待，他脸上的怒意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极致的冰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负手而立，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他看着侯亮平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干员们开始检查鸡蛋。
他们拿出强光手电，一个个鸡蛋对着光源仔细照看，又小心翼翼地磕开蛋壳，将蛋液倒入准备好的透明容器里。
蛋清澄澈，蛋黄饱满橙黄，散发出新鲜的腥气。
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个鸡蛋被磕开，流淌出的只有新鲜的蛋清蛋黄。
茶叶包被拆开，里面是干燥、卷曲的墨绿色叶片，散发着山野的清香，没有任何夹带。
那只土鸡被翻来覆去地检查，甚至被捏遍了嗉囊，除了未消化的谷粒，空空如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套房内只剩下土鸡偶尔的哀鸣、蛋壳碎裂的轻响，以及侯亮平越来越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带来的手下，一个个都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场气氛尴尬压抑到了极点。
“侯……侯局……”负责检查的警官捧着一个透明塑料盒，里面是十几个被打散的、流淌着的蛋黄蛋清，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都……都检查完了。鸡蛋……就是普通土鸡蛋，很新鲜……鸡肚子里……只有没消化的谷子……茶叶……就是普通野山茶……没有任何异常物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侯亮平如同被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那个塑料盒，看着里面淅淅沥沥流淌的蛋液，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他像是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猛地将盒子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塑料盒碎裂，黄白相间的蛋液混合着蛋壳碎片，溅了一地，也溅到了侯亮平锃亮的皮鞋上。他状若疯狂，指着地上狼藉的蛋液和那只瑟瑟发抖的鸡，歇斯底里地咆哮：
“玩我！林振邦！你他妈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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