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尖锐地划破空气,瞬间引爆积蓄的躁动。孩子们像被惊散的麻雀,呼啦啦涌出教室,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追逐、尖叫、推搡,夹杂着各种方言的叫骂和嬉笑。尘土被搅动起来,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悬浮,形成一层薄薄的、令人窒息的雾。
顾斯年独自坐在操场边缘一棵孤零零、半死不活的小榕树投下的稀薄阴影里。树根处的水泥裂开了几道缝隙,顽强地钻出几丛营养不良的杂草。他膝盖上摊着那本硬纸壳封面的错题本,蓝色圆珠笔在指尖快速转动,目光却穿透操场的喧嚣,落在远处高耸入云、反射着刺眼阳光的玻璃幕墙大厦上。
那里,是另一个深圳。一个与他脚下这片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希望”之地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想起父亲顾建国偶尔在饭桌上,用混合着羡慕、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语气提到的“写字楼”、“白领”、“坐空调房”。那些词汇,像遥不可及的星辰。
“喂!顾斯年!”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
是同班的张强,本地城中村的孩子王,个子比同龄人高半头,皮肤黝黑,胳膊粗壮。他带着几个跟班,像一堵移动的墙,堵在了顾斯年面前,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张强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草茎,斜着眼,带着一种审视外来者的倨傲。
“看什么呢?想上天啊?”张强嗤笑一声,顺着顾斯年的目光望去,随即夸张地摇头晃脑,“哦——看大楼呢?那是‘深茂’,大老板才去的地方!你爸是工地上的吧?包工头?那也是给我们家房东打工的!”他身后的几个男孩发出哄笑。
顾斯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合上了错题本,手指收紧。书包里,那个裹着玻璃珠的小布包安静地贴着课本,仿佛能传递一丝微弱的凉意。
“哑巴啦?”张强似乎觉得无趣,又往前凑了一步,故意用脚踢了踢顾斯年放在地上的旧帆布鞋,“听说你数学考了九十五?新来的,挺能装啊?跟哥几个说说,老家哪儿的?穷山沟?”
“张强!你干嘛呢!”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是班长林小雨,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睛圆圆的女孩,也是少数几个愿意主动和顾斯年说话的同学之一。她抱着作业本,皱着眉走过来,“老师说了不许欺负新同学!”
“谁欺负他了?”张强撇撇嘴,一副“懒得跟你计较”的样子,“跟他说话是瞧得起他!走!”他带着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前还故意撞了一下顾斯年的肩膀。
顾斯年被撞得晃了一下,依旧沉默。他拍了拍肩膀,仿佛要掸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你别理他们,”林小雨走到他旁边,语气带着同情,“张强就那样,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家里有几栋楼收租,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数学挺好的,真的。”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错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让她有些惊讶。
顾斯年抬起头,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依旧没有开口。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被冒犯的愤怒,也看不出被安慰的感激。这种过分的安静,让林小雨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下节是王老师的数学课,要讲测验卷了,快回教室吧。”她说完,抱着作业本匆匆走了。
顾斯年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错题本。九十五分。在张强看来或许是“能装”,在他自己看来,却是刺眼的不足。卷子上那些鲜红的叉,每一个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摊开卷子,目光死死盯住一道关于“相遇问题”的应用题。他明明记得公式,却在计算距离时,把速度和时间乘反了。一个低级到让他恨不得撕掉卷子的错误。
他想起何叶。有一次何叶在小店的旧木桌上算进货账,把“斤”和“两”搞混了,差点亏钱。他当时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默默帮她重新算了一遍。何叶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哇!小年糕!你太厉害了!以后我的账本都给你管!”那崇拜的眼神,像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
可现在呢?他连自己卷子上的题都算不对。一种混杂着羞愧和自我厌弃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数学课的气氛沉闷得像暴雨前的低气压。王老师,一个四十多岁、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用他特有的、平板无波的语调讲解着试卷。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讲到关键处语速飞快。
“……所以这道题,关键是要搞清楚谁追谁,追及路程是两者初始距离差……顾斯年!”王老师突然点名,手指点向他的方向,“你起来说说,你这里为什么用速度除以时间?路程等于速度乘以时间!小学三年级就该掌握的基础!坐下!下次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把公式抄一百遍!”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张强得意地冲他扬了扬下巴。顾斯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默默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不是因为王老师严厉的批评,而是因为那句“低级错误”。它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他仿佛看到何叶眼中那明亮的崇拜之光,正在一点点熄灭,被失望取代。
放学铃响,顾斯年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他不想再看到那些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不想再感受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他背着沉重的书包,像逃离战场一样,低着头,快步穿过那条充斥着廉价小吃油烟味、摩托车轰鸣声和污水横流的狭窄巷道。潮湿闷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和劣质油脂的味道。
回到那个昏暗的水泥盒子,父母都还没回来。他放下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写作业,而是走到那个小小的窗户前。窗框的铁锈蹭脏了他的袖子。他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几株在夹缝中挣扎的藤蔓,叶子蔫蔫的,沾满了灰尘。
书包里那个小布包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他把它拿出来,摊在手心。几颗玻璃珠静静躺着,那颗蓝色珠子上的细微裂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轻轻抚摸着那道裂痕,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何叶明亮的笑容,小店门口老榕树浓郁的绿荫,天台上带着草木清香的晚风……那些画面汹涌而来,与眼前灰暗的墙壁、嘈杂的声响、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一股委屈和不甘带着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转身,冲到那个简陋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厕所,反手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水管滴水的单调声响。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双手捧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暂时压下了那股汹涌的情绪。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苍白,瘦削,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哭有什么用?’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叶子姐不会看到,爸妈知道了只会更担心。’
他用力抹掉脸上的水珠,镜中的少年眼神一点点变得坚硬。
回到外间,他打开书本开始预习,很快掌握了明天所要学的内容,接着是背单词,研究奥数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暗。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他浑然不觉。草稿纸上画满了凌乱的线条和算式,像一片混乱的战场。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几乎想把卷子揉成一团。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放在书包旁边的《小王子》。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翻到小狐狸对小王子说“驯养”的那一页。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字句,他并没有刻意去读,但那些关于“建立联系”、“成为唯一”的温柔话语,像一股清凉的溪流,意外地冲淡了心头的燥热和挫败。
他深吸一口气,把《小王子》轻轻放在身边。再次看向那道奥数几何题时,混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他拿起尺子,尝试着在图形上画了一条线,连接两个看似无关的点。奇迹发生了!原本杂乱无章的图形,瞬间被分割成两个熟悉的标准图形!解题的思路豁然开朗!他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顺畅感。
原来,不是题太难,是自己被之前的挫败感蒙蔽了双眼,没有找到正确的“连接点”。他想起何叶告诉他遇到难缠的人处理办法——不是硬碰硬,而是找到对方真正在意的点。
当最后一个步骤完成,答案清晰地呈现在纸上时,一种巨大的、几乎带着颤栗的喜悦感瞬间攫住了他!那是一种纯粹的、攻克堡垒后的成就感,像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他拿起那颗有裂痕的蓝色玻璃珠,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这一次,他不再只看到那道裂痕,而是看到了玻璃内部折射出的、细微而复杂的、如同万花筒般的璀璨光芒。裂痕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残缺的象征,反而像是让光线有了更奇特的路径,折射出更丰富的色彩。
“吱呀”一声,铁门被推开。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烟味。他显得很疲惫,但看到儿子趴在草席上专注学习的背影,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哟,小年,这么用功!好!”他走到简易灶台边,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抹了抹嘴,“今天怎么样?学习还跟得上吗?”
顾斯年抬起头,看到父亲被汗水浸透的工装后背,还有那双沾满泥灰、指关节粗大的手。他平静地说:“还好,爸。测验卷发下来了,九十五分。”
顾建国走过来,粗糙的大手拿起那张卷子看了看。他看不懂复杂的算式,但看到那些鲜红的叉,眉头还是皱了起来。他沉默了几秒,把卷子放回去,声音低沉了些:“九十五……也行。刚来嘛,不适应。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慢慢来。”他拍了拍顾斯年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慰和期许,“爸今天跟工人吵了一架,这些人,没一点文化,讲道理跟不讲不通,你以后一定要走的更高,才能不给这些人打交道。”
顾斯年看着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憋屈和无奈,心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解出来的那道附加题,清晰工整的答案像一个小小的勋章。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知道。爸,我会考更好的。”
顾建国欣慰地笑了,转身回屋里了。母亲正在准备晚饭,简陋的房间里很快弥漫起炒菜的油烟味和浓郁的酱油香气。
顾斯年重新拿起笔,他正在攻克一道应用题。他仔仔细细地读题,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然后在草稿纸上清晰地列出已知条件:甲的速度、乙的速度、出发时间差、初始距离。他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像何叶核对小店的每一笔账目一样,一丝不苟地确认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单位。速度单位是米/秒?时间单位是分钟?他停下来,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清楚。
然后,他清晰地写出公式,一步步代入数字,计算,验算。整个过程,冷静、清晰、有条不紊,仿佛在精密地组装一个零件。当最终答案跃然纸上,与正确答案完全一致时,他内心异常平静。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他知道了自己错在哪里——不是笨,而是心浮气躁,忽略了最基础的审题和单位换算。他拿起红笔,在错题本上这一页的顶部,用力写下四个字:基础!审题!
晚饭是简单的青菜炒肉片和米饭。父亲一边大口扒饭,一边絮叨着工地上的烦心事。母亲则关心着顾斯年学校的情况,问同学好不好相处,老师讲课听不听得懂。顾斯年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简短地回答几句“还好”、“听得懂”。他吃得很快,心思早已飞到了课外书上。
饭后,父母简单洗漱后就早早休息了。一天的体力透支让他们几乎沾床就睡。里间很快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
外间,顾斯年拧亮了那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再次撑开一片属于他的孤岛。他没有立刻写作业,而是翻开了《小王子》,找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小王子在沙漠中寻找水井。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读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使沙漠如此美丽的,是它在某个地方藏着一口水井……”
深圳不是沙漠,但对他而言,这座庞大、坚硬、陌生的城市,比沙漠更让人感到干渴和迷失。而他心底珍藏的那个夏天,那个有凉茶铺、有老榕树、有何叶的夏天,就是他深藏的水井。每一次回望,都能汲取到一丝清凉和力量。而手中的书本,眼前的习题,则是他寻找绿洲的地图和工具。
他放下书,摊开数学课本和错题本。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追赶和承受,而是像一个沉默的战士,主动地、有计划地清理着战场上的障碍。他按照错题本上标记的薄弱环节,一题一题地攻克。遇到卡壳的地方,他就停下来,深呼吸,回想那道几何题豁然开朗的感觉,或者何叶面对困难时那种“总有办法”的明亮眼神。然后,再重新审题,换个角度思考。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喧嚣并未完全平息,楼下大排档的划拳声、隔壁夫妻压低声音的争执、远处马路上夜班货车的呼啸……这些声音交织成城市永不疲倦的背景音。顾斯年却仿佛进入了一个真空地带。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稳的呼吸声。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侧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专注而坚定。
当他把所有计划复习的内容都过了一遍,合上书本时,已是深夜。手臂有些酸麻,眼睛干涩。他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窗边,对面墙壁上的藤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模糊的鬼影。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天空映成一种浑浊的紫红色。那颗他曾经努力寻找的微弱星辰,早已被彻底淹没。
他拿出那个小布包,摊在手心。玻璃珠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那道蓝色珠子上的裂痕,在特定的角度下,折射出一小片奇异的、如同冰裂纹路般的光彩。他不再觉得它刺眼。它和这些珠子一起,连同那本《小王子》,以及草席上摊开的错题本和课本,共同构成了他在这座巨大城市里安身立命的微小堡垒。它们提醒他来处,也支撑着他去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