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停在一片嘈杂声浪的边缘。顾斯年把脸贴在车窗冰凉的玻璃上,目光穿过被雨水和灰尘模糊的视野,望向外面那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深圳。这个在改革开放的窗口,父亲口中的冒险乐园,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拥挤得令人窒息的“握手楼”。楼房一栋紧挨着一栋,仿佛随时要倾倒下来,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和水渍留下的深色印记。狭窄的巷道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头顶是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的电线,如同巨大的黑色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潮湿的霉味、廉价饭菜的油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鱼腥气,还有一股新鲜的、刺鼻的水泥和石灰的味道,那是属于“工地”特有的气息。
父亲率先推开车门跳下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利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色工装,裤腿上还沾着点点干涸的泥浆。他回身从破旧的面包车上卸下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两个旧皮箱,声音洪亮地对司机道谢,又招呼着母亲和顾斯年下车。
“到了到了!斯年,快下来看看,这就是咱以后在深圳的家!”父亲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顾斯年小心翼翼地滑下车,脚下是湿漉漉、坑洼不平的水泥地,污水在低洼处积成浑浊的小水塘。他抬头,视线被高耸的、几乎遮蔽了天空的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大工地。
这里没有何叶家门前那棵可以遮荫的老榕树,没有街坊邻居熟悉的吆喝声,更没有那间飘着凉茶和绿豆汤清甜香气的小店。只有无尽的嘈杂——楼上楼下传来的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电视机里粤语节目的喧哗、远处工地隐隐传来的打桩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顾斯年敏感的耳膜。
“走,上楼!三楼!”父亲手上拎着一个帆布包,招呼着。母亲也拎起两个沉甸甸的袋子,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憔悴,但眼神里也燃着和丈夫一样的希望火苗。“斯年,跟上,别走丢了。”
楼梯间狭窄而陡峭,墙壁斑驳,贴着各种颜色杂乱的小广告。扶手油腻腻的,顾斯年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扶。他跟在父母身后,一步一步向上爬,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每一层楼道都堆满了杂物,自行车、废弃的家具、晾晒的衣服……空间被挤压到极致。
三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父亲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门锁。
一股混合着新刷油漆和潮湿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比原来住的要大一些,两室一厅,大约有五十平米出头,客厅连接着阳台,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明亮很多,客厅一侧是连着的两个卧室,南向卧室大一些朝阳,北向卧室比较小,但好在也有个小窗户。
这就是他们的“家”。一个位于庞大城市最底层角落的水泥盒子。
“怎么样?比之前那些地方好多了吧?”父亲放下行李,抹了把汗,环顾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语气里带着一种朴素的满足,“有独立厕所,虽然小点,但不用去公厕排队了!楼下就有小卖部,出了门就是马路,方便!关键离我工地近,走路十几分钟就到!”
母亲已经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父亲在一旁说:“斯年,爸爸现在当上小包工头了,管着十几号人呢!我和你妈好好干,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只管好好念书,给爸妈争气!”
顾斯年看着母亲佝偻着腰整理东西的背影,又看看父亲被汗水浸湿的后背,那句“我还是觉得之前住的地方好”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轻轻“嗯”了一声,走到自己的草席地铺旁,放下自己的旧书包——里面有临走时候强子、小胖他们送的玩具,还有何叶留给他的东西。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拉开书包最里层的拉链。手指探进去,触碰到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他没有拿出来,只是隔着布包,感受着里面几颗圆润坚硬的轮廓——那是何叶送给他的玻璃珠,在小店门口的水泥地上赢来的,每一颗颜色都不同,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上面是何叶用蜡笔画的两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年糕”,背景是他们那个秘密基地的老榕树。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眼前这个水泥盒子的冰冷和嘈杂。那个闷热却明亮的夏天,那个飘着凉茶香的小店,那个总是带着大大笑容、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何叶坐在他们的秘密基地指挥台上,手指着天空,在那里畅想未来。
何叶把贴着歪歪扭扭价签的凉茶瓶递给他,眼睛亮晶晶的:“小年糕,帮我看看这样写对不对?”
何叶拉着他,在夕阳染红的天台上,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看!以后我要去那里,开个比这大好多好多倍的店!你也来!我们一起!”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带着阳光的温度和绿豆汤的清甜,汹涌地淹没了他。鼻尖猛地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他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那个小布包,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斯年?怎么了?不舒服?”母亲的声音带着关切传来。
顾斯年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没,妈,就是有点累。”他迅速把小布包塞回书包最深处,拉好拉链,仿佛藏起了一个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宝藏。
“累了就歇会儿,妈收拾就行。”母亲没多想,继续忙碌着。
顾斯年站起身,走到那扇小小的窗前。外面是另一堵灰暗的墙,墙壁上爬着几株顽强的、营养不良的藤蔓植物。阳光艰难地挤过狭窄的缝隙,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何叶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店里帮忙?是不是坐在老榕树下乘凉?她……还记得那个不告而别的“小年糕”吗?
在这个庞大、陌生、坚硬得像水泥森林的城市里,他感觉自己像一粒渺小的尘埃。父母为了生存竭尽全力,他不能抱怨,不能软弱。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书包里那份褪色的温暖,和父母眼中沉甸甸的期望——“好好念书”。
几天后,顾斯年穿着崭新却不太合身的蓝白相间校服,背着旧书包,来到家附近一所小学校。
学校比以前的要大,操场不再是水泥地,而是崭新的塑胶跑道。教室里挤满了和他一样的孩子,口音五花八门。老师们都有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课语速也比以前的学校要快。
第一次数学测验,他考了八十五分,在班里排中上。他捏着卷子,看着那些因为粗心或者概念不清而丢分的题目,心里沉甸甸的。这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起父亲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想起母亲在昏暗灯光下缝补衣服的身影。他想起离开老家前,何叶把一张写满算术题的纸拍在他面前,得意地说:“小年糕,你看我这次全对了!多亏你教我!”那双充满信任和崇拜的眼睛,此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不能辜负父母的辛苦,更不能……辜负那个把他当成“学霸”的叶子姐的期待。即使她可能永远也看不到。
从那天起,顾斯年把自己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上课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和黑板,即使听不懂也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字、每一道例题。下课了,别人追逐打闹,他拿出课本反复看。放学后,他回到那个光线昏暗的水泥盒子,在父母还没回来做饭的空隙,就趴在草席上,借着窗口那点可怜的光线写作业。
他有一个厚厚的、封面是硬纸壳的笔记本,那是他用捡来的旧账本拆开重新装订的。记账的习惯,是何叶潜移默化教给他的。在这个笔记本上,他不仅抄课堂笔记,更记录每一道错题,用不同颜色的笔(只有蓝色圆珠笔和老师奖励的红笔)详细标注错误原因、正确解法、涉及的知识点。他把每一页都当成何叶小店里需要贴得整整齐齐的价签,一丝不苟。
有一次,父亲收工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汗味和烟味,还有工地上特有的尘土气息。他心情似乎不错,递给顾斯年一个空的硬壳香烟盒。“喏,斯年,这个纸壳硬,你在上面打草稿,省本子。”
顾斯年默默接过那个印着陌生品牌名字的烟盒。硬硬的纸壳触感,让他忽然想起何叶用来写临时价签的硬纸片。他小心地把烟盒拆开,抚平,内里是干净的白色。他拿起笔,没有打草稿,而是工工整整地在上面抄写起今天新学的英语单词和词组,一行又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在布置一个微缩的橱窗。他仿佛看到何叶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写着“冰镇绿豆汤- 5角”的纸片贴到玻璃罐上,阳光透过玻璃,把她的手指照得透明。
“又在用功呢?好小子!”父亲看到儿子专注的样子,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顾斯年的头发,笑容里满是欣慰和骄傲,“爸没白辛苦!好好学!以后坐办公室,当工程师,比爸有出息!”
顾斯年抬起头,看着父亲黝黑脸上深刻的皱纹和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额角,重重地点了点头。灯光昏暗,父亲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疲惫。他低下头,继续抄写。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符号,它们变成了沉重的砖块,一块一块,垒砌着他通往未来的路。而支撑他搬动这些砖块的,除了父母的脊梁,还有心底深处那个模糊却温暖的光源——关于一个夏天,一个女孩,一碗清凉的绿豆汤。
夜深了。旁边工地的打桩声早已停歇,但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楼上婴儿的啼哭声、楼下夜宵摊的喧哗声,依旧透过薄薄的墙壁顽强地钻进来。父母在南侧房间早已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顾斯年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毯子。他没有睡意。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像一条条游动的怪鱼。他悄悄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几颗玻璃珠滚落在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失去了白日的璀璨,显得黯淡而冰凉。他拿起那颗最大、最透亮的蓝色玻璃珠,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就在这时,他惊恐地发现,那颗蓝色的珠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什么时候裂的?是路上颠簸?还是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他慌乱地检查其他珠子,还好,其他的都完好无损。可这道裂痕,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它似乎在提醒他,那段美好的过去,如同这珠子一样,是易碎的,并且正在不可逆转地产生裂痕,离他越来越远。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淹没了他。他紧紧攥着那颗有裂痕的蓝色珠子,指节发白。他想念老家那个虽然旧但熟悉的小院,想念空气中飘散的饭菜香,想念那个总能把阴天都照亮的小太阳。他想念何叶叫他“小年糕”时那清脆的声音,想念她分享给他的每一颗糖果,想念他们在老榕树下分享的那些小小的心事和秘密。那些回忆,是他在这冰冷坚硬的水泥森林里,唯一的慰藉和氧气。可现在,连这唯一的纪念品都出现了裂痕……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怕惊醒了疲惫的父母。咸涩的液体滑过脸颊,渗进嘴角。他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带着尘土味的毯子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在这个充斥着陌生声响的夜晚,在这个连哭泣都要小心翼翼的水泥盒子里,九岁的顾斯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对那个逝去夏天的锥心思念。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他感觉胸口堵得发慌。他轻轻坐起身,抹掉脸上的泪痕,把那颗有裂痕的蓝色玻璃珠和其他珠子一起,再次用手帕仔细包好。他没有放回书包,而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能给予它和自己一些力量。
他摸索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不是课本,是一本封面破旧的《小王子》,这是他和何叶最爱看的一本书,临走时何叶送给了他。“小年糕,你看书多,这个送给你!”她当时眼睛亮亮的,像藏着星星。这本书成了他除了那些小物件外,唯一来自她的、可以反复触摸的念想。
他拧亮了床头那盏小小的、光线昏黄的台灯——这是父亲知道他爱看书后,特意从工地上捡回来修好的。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孤岛。他翻开书页,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小王子离开了他的玫瑰,在星际间流浪。顾斯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小王子对玫瑰的思念,对B612小行星的牵挂,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的心情。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当读到小狐狸关于“驯养”和“独一无二”的论述时,他的目光久久停留。
“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何叶。叶子姐。在那个短暂的夏天里,她驯养了他。她是他灰扑扑的童年里,唯一的、最明亮的色彩。而他,是否也曾是她世界里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年糕”?
他轻轻摩挲着书页上小王子和狐狸的插图,指腹下是纸张粗糙的纹理。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楼下的喧嚣还未散尽,但在这个昏黄灯光笼罩的小小角落,沉浸在书页和回忆交织的世界里,顾斯年那颗因孤独和思念而蜷缩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平静和支撑。
他把书抱在胸前,那颗裹着玻璃珠的小布包也紧紧贴着心口。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所剩无几的夜空。城市的灯光太亮,看不到星星。但他想起何叶曾指着夏夜的星空对他说:“小年糕,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在笑?”
他努力地寻找着,终于在林立高楼缝隙的遥远天幕上,看到了一颗极其微弱、几乎被城市灯火吞噬的星星。他凝视着那点微弱的光芒,在心里轻轻地说:
‘叶子姐,深圳……看不到那么亮的星星。’
‘但是,我会努力,像你希望的那样。’
‘我会……努力发光。’
少年低语消散在深圳潮湿闷热的夜色里,只有昏黄的台灯,和他掌心紧握的、带着微小裂痕的玻璃珠,默默见证着这个南方水泥盒子中,一个关于思念与倔强生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