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乃江宁府数得着的富商,仅在江宁城内的宅院、庄子就有七八处。这些宅院里,养着不少他从青楼赎身出来的姑娘。
他口中的“小十六”,便是他的第十六房姨娘。只因那日在落平河畔多看了一眼,周员外便被青楼门前迎客的小十六勾住了魂。
姑娘衣衫单薄,大冷天连件厚袄都置办不起的模样,惹得他心生怜惜,当夜便豪掷重金为她赎身,没过多久便纳作了十六姨太。
这等事在富商大户中并不稀奇。家中养着几位从风月场赎回来的女子,是常有的事。毕竟她们姿色上佳,又受过调教,知情识趣,花样也多。像李凌峰那样清心寡欲的,反倒是异数。
“小十六本名李杜鹃,在落平河畔挂牌时艺名就叫杜鹃。我是看她舞跳得好,性子又温顺体贴,才接回家中……”周员外解释着,话锋一转,带了些无奈,“不过家中主母管束甚严,这些姨娘,我都安置在外宅。”
刘煜扬了扬眉毛:“你可曾苛待过她?”
“没有,绝对没有!”周员外连连摆手,“赎她们可花了我大价钱,苛待作甚?再者说……”他摊了摊手,语气透着股实在劲儿,“便是苛待,又能省下几个子儿?”
这话在理。周家这等门户,断不会在姬妾的吃穿用度上抠搜。
只有像我这样的穷鬼才会……罗安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三人一路闲聊,转眼便到了李杜鹃居住的宅邸。朱门深院,红楼掩映着绿柳,气派不凡。
这宅子里不仅住着李杜鹃,周员外的十二、十三、十四、十五这四位姨娘也一同安顿在此。
她们和周员外口中“小十六”一样,皆是自各处青楼赎身而来。周员外觉得她们出身相似,凑在一处能有话说,时不时还能给她们“传道授业”。
大门刚开,罗安与刘煜尚未下马,一股浓烈的脂粉香风便扑面而来。
紧接着,莺啼燕啭似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老爷救命呀!”
“李杜鹃回来索命了!我们不敢住这儿了!”
“……”
四个女人聚在一处,直吵得比一树麻雀还喧腾。
“吵什么吵!老子还没死呢!”周员外被吵得脑仁疼,粗声喝道,“这不专程请了镇妖司的大人来坐镇!”
这一嗓子如平地惊雷,瞬间压住了满院的嘤咛啜泣。
那群花容失色的姨娘这才注意到马背上的两位官差,目光齐刷刷投来,紧接着,便不约而同地在罗安身上胶着住了——那眼神,亮得惊人。
若换作寻常人家的妇人,见有陌生男子登门,至多依礼问候两句,便该垂目避嫌,即便出面待客,也必是克己复礼。
但这几位姨娘出身风尘,纵使从了良,行事也比常人泼辣大胆。她们瞬间便围拢上来,将罗安的马匹团团围住,莺声燕语地央求他庇护。
若非周员外还在场,只怕她们就要上手拉扯着“嘤嘤嘤”了。
罗安端坐马上,望着眼前这如盘丝洞里群妖出洞般的阵仗,生平头一遭感到自己无助得像个迷途稚子。
被晾在一旁的刘煜脸色黑如锅底,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都给我闭嘴!吵吵什么?冤魂索命自有缘由!你们若平日没做过亏心事,她寻你们作甚?”
呵……这群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哪知道真佛就在眼前……
刘煜心底冷笑,面上更添几分肃杀。
这一吼总算奏效,姨娘们被那凶煞之气一激,这才意识到举止失当,慌忙缩回周员外身后,安静如鹌鹑。
罗安暗自松了口气,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翻身下马。饶是下马时一个简单的抬腿动作,他都觉得被那十几道灼灼目光“白看”了去,心底哀叹:人长得太俊也是烦恼,想低调些都难如登天。
“都给我规矩点!再敢造次,惹恼了两位大人,仔细你们的皮!”周员外没好气地呵斥道。
姨娘们这才将目光怯生生地投向刘煜,触及他那张冷硬如铁、煞气四溢的黑脸,纷纷噤若寒蝉——这黑面神瞧着就不好相与,绝非善类!
有刘煜这尊凶神镇着场子,三人终于得以顺利步入宅院正堂。
刘煜定了定神,沉声道:“将昨晚死者的尸身抬上来。”
若在平时,一个死了的小厮,有家人的便交给家人料理,无亲无故的,多半就拖去城外乱葬岗草草埋了。
可这回死状蹊跷,透着邪门,这小厮的尸首便一直停在宅院后头。不多时,两个家丁便抬着一具门板进来了。
尸身一落地,众人便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小厮面目扭曲,凝固着极致的惊恐,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脖颈处更是骇人——骨头已断得干净,只靠一层薄薄的皮肉勉强连着脑袋,稍一挪动,那头颅便软塌塌地向一旁歪垂下去。
这惨状骇得几位姨娘花容失色,掩面惊呼,连见多识广的周员外也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罗安神色如常,蹲下身,指尖搭上死者冰冷的手腕。闭目凝神间,死者临死前最后几息的景象如碎片般涌入脑海。
小厮刚从茅房出来,便撞见了那怨灵。短暂的对峙中,似乎有过几句言语交锋,却并无什么足以引动杀机的特别字眼……
他睁开眼,站起身,语气笃定:“确是怨灵索命无疑。那怨灵身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
“啊呀!那就是小十六!”周员外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她走那日…穿的就是这身!可…可她为何要害大刘?我待她不薄啊!她哪来这般冲天怨气?!”
“怨灵索命,必有因果,首当其冲便是生前的仇怨。”刘煜目光如电,扫过那群瑟缩的姨娘,“你们平日里,可曾得罪过她?或者……”他话锋陡然转厉,“她突然悬梁,当真无人逼迫?”
周员外平时难得来这外宅一次,对这群姨娘间的龃龉毫不知情。
此刻被刘煜的话点醒,猛地扭头,目光如炬地钉在姨娘们身上,厉声喝问:“说!你们几个朝夕相处,到底背地里搞了什么鬼名堂?!”
一片死寂中,身段丰腴的十四姨太怯怯地开了口:“我…我好像…是得罪过她一点点……”
“哦?”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
“就…就是那次打叶子牌,原是三缺一,可十五和十六都来了……”十四姨太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躲闪,“我…我寻思十五妹牌技生疏,好…好赢些,就…就让她留下了……”
“什么?!”十五姨太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拉着我打牌,不是因为姐妹情谊,是看我好糊弄?!”
面对这直击灵魂的质问,十四姨太顿时语塞,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
“够了!”刘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响,他本就因被罚扫茅房憋着一肚子火,此刻更是烦躁,“扯这些鸡毛蒜皮作甚!说重点!你们周家宅子多如牛毛,不弄清楚谁真得罪了那怨灵,鬼知道她今晚会去哪座院子作祟!难道要老子调整个镇妖司的人马来给你们挨家挨户守夜不成?!”
十四姨太被吼得一哆嗦,小声嘟囔:“可…可就算有点小龃龉,也不至于…不至于要人性命吧?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罗安见状,换了个角度切入,语气平缓却带着引导:“她生前,可曾流露过不满?比如对处境、对生活有何怨言?”
一直沉默不语的十二姨娘,指尖绞紧了帕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急死人了!”周员外急得直跺脚,预感不妙。
十二姨娘脑袋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声如蚊蚋:“她…她确实抱怨过……抱怨老爷您…您惧内,把她丢在这大院子里不闻不问也就罢了…难得来一趟,身子骨又…又不大争气……每每…每每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就草草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