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鱼心在自家屋后附近捡枯柴。平日里不出门,她就会来这里捡柴。这两日,她沾了凉,身子有些发虚,就没出门。这里土壤不丰腴,唯有一样,便是每日天气明媚,不由地令人心绪明朗。
鱼心送桃实和白兰到河边,心有不甘地望着两人消失在山丘后,在河边逗留半晌,磨蹭着回家,拎筐往屋后去了。
爬坡上坎,她忙碌着,没多久,额角微微出汗,身子也觉轻省不少。四面捡来的柴禾,她会送到家近处,聚成一堆。又送了一筐柴禾回来,鱼心坐在一株柿树下歇脚,近处的桑槐柳,叶几乎落尽,远处的松柏依旧浓阴。头顶柿树枝头挂满红彤彤的果,仰头看了半晌,鱼心咽咽口水,忽地很想吃一口柿,站起身,寻可以够得着的树枝。
围着转了一圈,不得,她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抻直手臂向上探近处的那颗柿,总会脚下一滑,够不着。
几次三番下来,好性子的鱼心也焦躁起来,她又踮脚,有些赌气似的,猛地一跳,想要拽住那颗柿。这回,柿摘到了,人也猛地向前跌去,直直扑倒在地。熟透的柿不慎从手中滑落,一声轻微的闷响,那柔软饱满的果肉瞬间迸裂开来,汁水四溢,流淌在土里。鱼心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一颤,徒劳一场。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默默安抚自己,半晌,呼出胸口闷气,才挣扎起身。
鱼心边自省,边坐起身,喃喃自语,“它不想给我吃罢了,强求也不得,还白白摔一跤,也怨我,偏偏置气起来。”
鱼心双手撑地,目光掠过衣上沾染的尘土,一番清理,走向柴堆边,蹲下身,往筐里捡柴。余光瞥见远处有人影闪动,她心里一紧,麻利地装满筐,起身就往家走。紧走慢走,“吧嗒吧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边快走,边往路边靠,防着飞奔的马踢到自己,遭受无妄之灾。鱼心提着心,好在马停下来,这一举动,令她更慌张。她紧拎筐,盘算着,身后来人若是歹人,自己就是羊入虎口。如此想着,鱼心吓得不轻,拔腿就跑。
鱼心拼尽全力,一口气跑到大门口,扶门喘气,虽护着筐中柴禾,还是漏掉不少。探头望去,不见有人跟来,她心有余悸地拍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推门进了院,抹去额角的细汗,往小屋走去。那堆柴禾不少,还需跑两三回才能运完。码完柴,鱼心十分谨慎,挎筐往正屋一侧走去,先探看一下那头动静。
鱼心隐在墙后,露出半个脸,瞧过去,二人二骑立在园圃篱笆外,为首的绀紫袍男子正笑盈盈地注视着她。隔七八丈远,大眼瞪小眼,鱼心有些发怔。
“小兄弟莫怕,路过贵地,借口水喝。”青袍男子遥遥说明来意。
鱼心踌躇一会儿,自墙后出来,怔怔地说,“稍等,我去烧些沸水。”说着,她转身回屋。
鱼心仔细净了一遍烧水的陶锅,舀了水,生了火,没多久,水沸腾起来。她小心地盖上盖,端了锅出门,隔着篱笆连锅递过去,又返回屋里取碗。她也用清水净过碗,双手捧着送去。
篱笆外,两男子端碗饮水。篱笆内,鱼心拘束着,小心地瞥一眼饮水的人,又微垂下头,双手垂在衣襟处,搓捻着衣角。
犹豫半晌,鱼心小声嘀咕着说,“家中只我一人,不能请贵人们进屋了。”
青袍男子爽朗一笑,了然道,“无妨,这里景致绝妙,正好借此边饮水边赏景,美事一桩。”说着,他环顾四周,看向鱼心,笑道,“家中只你一人,生人上门,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鱼心欢喜地点头,应道,“嗯,娘也这样说,平日里要谨慎些……”还有未尽之言,只是鱼心觉着说了太多,便掐断话头。
青袍男子看向紫袍男子,笑意渐浓,一转身,呛了一下,猛地咳起来。紫袍男子抑着笑意,扭头瞟了眼边笑边咳的青袍男子,又看向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担心的鱼心。他抿嘴一笑,干咳一下,醇厚柔声说,“瞧着这好天好景,好山……”说着,他一顿,垂眸瞥向手中碗,“……还有这好水,心里高兴,才如此无状,你莫怪。”
鱼心不觉间伸手挠了挠额,点了下头,一转身,忽地往屋里小跑去。
两人用过水,将碗和锅放在篱笆内,站在篱笆外静候。不久,鱼心小跑着回来。
青袍男子见鱼心回来,拱手笑道,“叨扰了,就此别过了。”
鱼心走近篱笆边,伸手递过去一物,“稍等,这个……这枚钱,是你们的吧。”她放开手掌,一枚金灿灿的钱躺在手心。
青袍男子转身向紫袍男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含笑默然不语。紫袍男子注视着鱼心,沉吟半晌,温和笑道,“正是,不过这是给你的,小兄弟你自留着便是……谢你烧水,收着买针头线脑。”
鱼心为难地蹙眉,又说,“这钱太贵重,我娘嘱咐下回遇着它的主人要还回去,若您不收,便为难了……况那烧水的柴禾和泉水,山里捡捡就有,只需勤快些,并不费什么的……给,请收回吧。”
紫袍男子眸色微闪,注视着鱼心的手,未几,一转身,探手入挂在马上的布囊,取出红澄澄的柿,放在鱼心手心,换走那枚钱。柿儿暖乎乎的,压得她手指蜷成小窝,鱼心难掩喜色,自顾笑开了花。
一旁,青袍男子捂嘴咳了声,笑道,“小兄弟,一枚柿,你为何这样喜悦?”
鱼心稍一迟疑,杏眸水灵灵的,含着笑,“哦,这红柿,红澄澄的,瞧着火红喜庆……况,这柿通事,便是遇事如意。”
“如你所说,那柿通事,这事也不一定是如意之事,也能是旁的事……我不说,免得生出口业。”
青袍男子盯着呆住的鱼心,眸中笑意涌动,半晌悠然道,“不过是小兄弟想着好罢了,是不是?”
鱼心木木地点头,口中应道,“正是。”
“小兄弟,我有一念,说出来你听听。瞧着你手脚勤快,性子牢靠,不如跟我们走吧,加以历练,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鱼心愣住,双眸却如同两颗黑宝石,亮亮的,迟疑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又摇头,“这事有点大,需禀告我娘,况……况我这身子不能,也进不了军营。”
青袍男子一怔,眸色微暗,“怎么?难不成,你有恙……有病?!”
“啊?也不是,就是不能,不便……况我娘不会答应的,这事就此作罢。”鱼心赶紧支吾着含混解释,又不好多说。
一旁,紫袍男子不禁发笑,也不言语,听两人叙话,凝视着鱼心感激又为难的神情。
“咱们就告辞吧。”青袍男子看向紫袍男子。
紫袍男子一笑,又深看了鱼心一眼,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了。”
“嗯,路上慢行。”鱼心挥挥手。
送走两名不速之客,又回去收了余下的柴禾,马不停蹄忙碌半日,一看天色,将近午时。鱼心赶紧往桃实家院里行去,取下茅亭木柱上挂着的蒲簸箩,双手掬了几把秕子放里面,端过去倒入鸡窝中石制凹槽内,掀开一旁放着的水瓮,舀了少许,倒入石槽中,拿木棍拌了拌,鸡笼中七八只鸡早咕咕地叫唤着靠过来,抢食吃。鱼心守在边上,一会儿添水,一会儿添秕子,还要维持秩序,压制那些过于霸道的鸡。
“鱼心……”桃根拄木拐杖,一点点挪到门口,探头笑道,“桃实嘱咐你来喂鸡的吧。”
鱼心走近几步,乖巧应道,“桃根兄长你快回屋歇着,桃实喊我帮着喂鸡呢。”
桃根笑着应,转身时,又问,“鱼心,为何没出门?”
鱼心摸了下发烫的脸,笑呵呵道,“我有些发烧,怕重起来,便没出去。”
“鱼心自己要留些心,可别再着凉,加重了,拖拉着不易痊愈。”桃根笑着叮嘱,一扭头,掠过篱笆外,柔声唤,“你回来了。”说着,他往檐下挪了挪。
鱼心回头一看,郑氏面露愁容走来,稍犹豫,招呼了一声,“嫂子回来了。”问罢,她撇了撇嘴角,走向鸡笼,继续看鸡吃食。
桃根瞧郑氏的脸色,和气迁就问,“家中无事吧?”
“要养些日子。”郑氏进了大门,看了眼鸡窝前的鱼心,不悦地皱眉,有气无力道,“桃实呢?怎么也不管家里,你腿还没好。”
“噢,桃实有要紧事,出门一趟……你怎么不在家多待几日,伺候几日也好呀。”桃根倚墙,好声好气说。
“也不是一日两日,有母亲看顾着呢。况我还得赶着织几匹布呢,手里多几个钱,也好帮衬着不是。”说着,郑氏径直进屋里去了。
翠柳坊,桃实和白兰依田媒人说的住处,站在柳树下轮流张望,人还没见着,酸枣末一不留神几乎卖尽。桃实几回若无其事地溜达至方家门前,只闻院里有人声,大门却紧闭。
今日附近乡里来了不少人,聚在坊里庙前一处空地,观杂耍和角抵,围成圈的人群,频频发出叫好声。半日无果,桃实和白兰买来蒸饼坐在路边吃,看着往来叫喊的路人。男女老少挎布筐进出小庙,香火极旺盛。这庙远近闻名,每逢年节,慕名来的香客络绎不绝,有人求财,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姻缘……人们怀揣心事来此。
桃实挽着蒲筐,边走边说,“回去吧,今日怕是办不成了。”
“哦,既来了……要不,也进去拜拜。”白兰嚼着饼,看着往来的人。
桃实扭头看向白兰,想了想,又看向不大的庙,香火缭绕,等着跪拜的人不少。
“好吧,人这样多,咱上炷香,就回吧。”桃实盯着虔诚上香的人。
白兰定定地看着人群,又看向桃实,小声说,“咱不去挤,远远地磕个头,菩萨能收到咱的心意。”
“嗯,正是。”
一枚钱,买了六炷香,两人全点了,也替鱼心上香。桃实和白兰挤出人群,在人少处,一株柿树下,各自静默许了愿,对着小庙方向磕了三个头。一起身,“啪嗒”落下一颗熟柿,滚到桃实和白兰跟前,只裂了一道口子。桃实探身拾起,掏出巾帕拭了拭,一掰两半,没有逗留,两人啃着柿,往回家的小径走去。
出了翠柳坊,沿丘谷,周遭尽是郁郁森森的松柏,嘈杂人声远去,一路鸟鸣陪伴,偶遇行人或推车,或肩挑……吃完柿,路过一大石,石缝间汩汩冒出手指粗的泉水,净了净手,双手掬起清凉的甘泉解渴。
桃实回头望了望,又抬头望向碧蓝的天,无一丝云彩,深深吸口气,松弛地笑,“天色还早,咱不紧不慢回去就成……今日,该办的事,没办成,倒是种瓜得豆了。”说着,她嘿嘿笑了。
白兰也咯咯笑,挽着桃实的手臂,“你许了什么愿呢?”
“兄长早日痊愈……多做些女红。”桃实不假思索地说。
白兰哦了一声,半晌没言声,走了一会儿,嘀咕道,“怎么不为自己求一门亲事呢?也该想想这事,女儿家寻一好人家,这是大事。”
桃实有些别扭,忽地向旁边林间乱瞟,干咳了一声,“……我替鱼心许了一愿……”
白兰戳了戳桃实,噙着笑涡,小声说,“巧了,我也代鱼心许了愿……”
四野无人,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鱼心都不知自己竟多了两愿……别告诉她,咱就看看会如何。”桃实好笑地叮嘱。
“好。”白兰仍旧咯咯笑,“鱼心,憨人有憨福……当着鱼心的面,可别这样说,要不然,她又要琢磨半晌。”桃实打趣起来。
“哈……”
笑声戛然而止。
拐弯处,一野物挡在路中间。“唰”地,白兰脸变得煞白,挽着桃实的手紧了紧,气血往一处涌,全身紧绷,没了知觉。她压着声,颤抖道,“似狼……才拜过菩萨……”
桃实脸上也没了血色,眸子定在前方,不敢妄动,思绪飞转,“别看它,慢慢后退……别慌……”说着,桃实慢慢后退。她紧抓着身子僵硬的白兰,动不了。桃实又扯扯白兰,低唤,“白兰,跟着我退,别看它。”
白兰腿发软,迈不开步。桃实也没了主意,只得安静地站在一边,警觉地注视着那狼的动静。
良久,白兰压声哽咽道。“咱俩就交代在这里了吗?”
桃实喉头动了动,又扯了扯白兰,“慢慢后退。”
这回,白兰能动了,跟着桃实,一点点退。周遭安静极了,桃实能听到自己的气息,攥着白兰向后退,手心手背冷汗涔涔。
“啪……”
忽地,响起凌厉的甩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