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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少年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吃饱后的倦怠和本能的好奇。
“你们河里的…嗯…那个。”
“吃鱼的时候,是啥感觉?跟喝水一样?还是…也怕鱼刺卡嗓子?”他努了努嘴,眼睛故意指向粼粼泛着月光的河面。
篝火舔舐着夜色,噼啪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显得格外清晰。
火光跳跃,在少年发丝缝隙露出的那只眼睛里投下不安定的光点。
他侧头,目光落在对面拨弄火堆的身影上。银发在火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
这问题突兀古怪。
他记着凛带来的那些硬如木屑、咸得蚀骨的鱼干龇牙咧嘴。那齁人的滋味,逼得他像头被盐腌透的困兽,终于在叉到一条活鱼后,笨拙地刮鳞去脏,用指尖捻着仅剩的、少得可怜的粗盐粒,均匀地抹在鱼腹上。
烤好后,他从里面挑了一块最嫩、盐最匀的肉,递过去时,凌乱发丝下露出的眼神藏着紧张。
“尝尝,”他说,声音发紧,“这个…应该没那么齁。”
凛接过。
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
她小口咬下,咀嚼很慢。冰蓝的眸子深处,似乎有难以捕捉的涟漪漾开,瞬间平复。她只“嗯”了一声。但少年分明看见,她喉间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像咽下了无形之物。
自那之后,凛带来的鱼,盐味便淡得恰到好处。
此刻,听到少年这不着边际的发问,凛拨弄火堆的细树枝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几点火星爆开湮灭。
她没抬头,目光落在火焰上,声音清冽穿透噼啪,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你教会我烤鱼,”她指尖轻弹灰烬,“就为问这个?”
少年被噎得一窒,耳根发烫。
他蹭了蹭鼻子,粗声嘟囔,“也不是啦…”
“…谁让你之前老喂我吃盐疙瘩…”声音低下去,尾音融进夜风,带出一点未察觉的熟稔抱怨。
凛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唇角,淡得像风皱水影。她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河滩旁虬结沉默的老柳。柳枝在夜风中轻曳呜咽。
过了一会,她缓缓开口。
“鱼在水里,是活物。上了岸,成了食物。像水汽凝云,云化雨。”
她指尖无意识抚过手腕内侧极淡的月牙痕,语气空茫,“不过是换个样子。没什么感受。”
少年听得云山雾罩,脑袋像塞了湿水草。
他咂嘴,舌尖残留鱼鲜和草叶清冽。他满足地动身想舒展筋骨。但不料动作稍大,左腿结痂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幻痛。
“靠——”少年神经质的护住那条伤腿。
像一道掠过水面的月光。
她放下树枝,蹲伏在他身侧。
少年猝不及防,药膏接触伤痂的瞬间,那尖锐的痛楚像无数细小的针猛地扎进皮肉深处!
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破碎的、压抑不住的痛哼。
“呃……嘶!啊——!”
额角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混合着眼角因剧痛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他痛得眼前发黑,全身的肌肉都在细微地颤抖,那只受伤的腿更是本能地想往回缩。
就在这痛得几乎蜷缩起来的时刻,他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凛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
那只正在涂抹药膏的手,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零点几息。
冰蓝的瞳孔深处,映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和那无法抑制的泪水。
随即,她涂抹的力道似乎放轻了一点点,指腹不再是单纯的按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安抚的揉捻,像在轻轻拂去某种易碎品上的尘埃。
然后,一个极轻、极浅的气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心疼的柔软,从她唇边滑了出来。
“……怕疼么?”
这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灼热的伤口上,却比刚才的剧痛更让少年心头一颤。
他猛地抬起那张涕泪交加、狼狈不堪的脸,又羞又恼地瞪向凛。
那双因为疼痛而泛红的眼睛里,委屈和倔强交织翻滚,像只被踩了尾巴又无处发泄的小兽。
“废话!”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声音嘶哑。
“谁……谁不怕这个!”
吼完,他像耗尽了力气,急促地喘息着,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再发出一点示弱的声音,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控诉般地盯着她。
凛被他吼得微微一怔。
那双冰蓝的眸子,在摇曳的篝火映照下,像是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
她看着少年那双倔强又委屈的眼睛,看着他死死咬住的下唇上渗出的血丝,看着他腿上那片狰狞的、暗红色的伤痂。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也是这样给他一点点细细地敷药。
一种熟悉却又像是无比陌生的情绪,像水底悄然蔓延的藤蔓,悄然缠住了她的心尖。
她想起自己笨拙地编织水草绳时被勒红的手指。
想起在他数落叶时偷偷多扔一片叶子的小心思。
想起把最靠近莲心的那颗莲子塞进他汗湿掌心的瞬间……
【原来心疼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像春天的细雨,无声无息,却早已将衣衫浸透。】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粗糙的痂痕边缘,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摩挲了一下。
仿佛那不是丑陋的伤痕,而是某种需要她小心呵护的印记。
然后,一句低语,如同梦呓,又带着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笃定,自然而然地,从她心口流淌出来,清晰地落在少年耳边。
她似乎自顾自地说道。
“要是真有那天……”
声音很轻,却又硬硬的落在少年心上。
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片伤痂上,又仿佛在对着虚空,对着更深、更远的什么东西。
“……我会治好你。”
此刻,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冰蓝的眸子,褪去了所有探究和疏离,只沉淀下一种化不开的、近乎固执的心疼和无声的守护。
她平静地迎上少年因剧痛、委屈和这句完全超出他想象的话语而骤然睁大、只剩下茫然和一片空白的瞳孔。
“在此之前。”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如同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坚定地环绕着岸边的孤石。
“你先好好活着。”
“……”
少年彻底僵住了。
他几乎忘掉了腿上的剧痛。
那句“治好你”和“好好活着”,像两颗滚烫的莲子,猝不及防地塞进了他冰冷空荡、只充斥着血腥与河水泥腥的胸腔里。
莲子外壳是甜的,莲心却带着清苦。
他干张着嘴,但似乎却什么也说不出。
治好?治好这腿?还是……别的什么?
似乎被这声音轻轻撞了一下。
震得他心口发麻,有种酸涩的暖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好好活着?
他刚从地狱般的冰冷河水中爬出,脑子里除了逃命、厮杀和刻骨的疼,只剩下凛带来的、终于不再齁死人的烤鱼。
活着,不就是喘气,不被杀死,然后……吃鱼吗?
还能怎么活?他一片茫然。
他喉咙发紧,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凛已经收回了手。
指尖残留的药膏气息带着草药的清苦,在夜风里很快散去了。
她将那枚骨片和小盒仔细收好,动作轻柔。
素白的裙裾在夜风中微漾,她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沉默的老柳。
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在少年死水般的心湖投下巨石的话语,以及那声痛呼、那句带着心疼的“怕疼么”,都不过是这漫长河岸岁月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被月光浸透的片段。
少年低下头。
腿上那片狰狞的暗红被暗绿的药膏覆盖,在火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沉甸甸地、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暖意地,坠在他心口。
比凛给的烤鱼更让人难以消化,却又在窒息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带着草药清苦的、微麻的暖意。仿佛心口某个一直漏着寒风、冰冷刺骨的地方,被那话语和指尖的温柔短暂地、小心翼翼地堵住了,留下一个微暖的印记。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那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柔的触感。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自己那声丢脸的痛呼,和她那句轻飘飘、却像莲子心一样微苦又回甘的“怕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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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渐渐低矮,暖光收敛。
凛并未添柴,只静静坐着。
河滩沉入更深的墨色,唯有头顶天穹,亿万星辰挣脱了尘世的遮掩,骤然泼洒开来,冰冷、璀璨、浩瀚无垠。
银河横亘,像一条碎钻铺就的、通往永恒虚空的河流。
少年怔怔地仰起头。
发丝缝隙露出的那只眼睛,被漫天星子映亮。
那光芒遥远、冷漠,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看呆了。河水的呜咽、伤腿的隐痛、甚至心口的窒闷,在这无垠的星海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模糊起来。
“那些…也是河吗?”
他喃喃,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迷茫,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头顶流淌的星河。
“里面…也有那个吗?”他问得没头没脑,仿佛刚才关于河妖吃鱼的疑问,又在这片陌生的星图里找到了新的投射。
凛也微微仰起了脸。
星辉落在她冰雕般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极淡的银辉。
她沉默地注视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图,冰蓝的眸子里倒映着亿万光年外的冰冷火焰,深不见底。
“星渊。”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无垠的寂静,又像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它们的光,走了很久很久,才落到这里。有些,在途中就熄灭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衣衫,那枚玉佩正散发着恒定的温热。
“看到的,是它们过去的影子。”
少年似懂非懂。
他努力睁大那只未被发丝遮蔽的眼睛,试图分辨那些遥远的光点。
“影子…”
他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在星群中逡巡,忽然指向几颗连在一起、格外明亮的星辰。
“那…它们像不像…烤叉上串着的鱼?”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思维跳跃得如同溪水中的游鱼。
“最大那颗,是鱼头,旁边几颗小的,是鱼尾巴…”
他试图用最熟悉的东西,去理解那片遥不可及的冰冷光海。
凛的目光,似乎在他那笨拙的比喻上停顿了一瞬。极淡的、如同冰面微裂般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她并未反驳,只是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声音依旧空灵而平静,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疏离。
“在更大的篝火前,它们也不过是…被炙烤的鱼。”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亿万光年,落在宇宙深处某个无法想象的奇点。
“终有一日,连这光也会熄灭,影子也会消散。归于…彻底的暗与冷。”
那语气,并非悲悯,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对宏大规律的了然。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她自身息息相关、却又遥远得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结局。
少年听得心头莫名一紧。
那“彻底的暗与冷”几个字,像冰锥刺入他刚刚被药膏和篝火捂暖的胸腔。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能抵御那来自星渊深处的寒意。
“那…它们亮着的时候,”他有些急切地问,声音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惶惑,“就是为了…被烤吗?”
他似乎无法理解那种冰冷的、注定的消亡。
凛缓缓低下头。
星辉从她脸上褪去,只留下深邃的轮廓。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落在跳跃的、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点篝火上。
那微弱的光芒在她眸中明明灭灭。
“或许。”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少年无法理解的复杂。
“是为了证明…曾经存在过。”
她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拂过心口的位置。
那枚玉佩的温热,此刻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烫意,透过衣衫,烙印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哪怕只是一点光,一道影。”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如同誓言。
少年沉默了。
他仰望着那片浩瀚星海,又低头看了看身旁即将熄灭的篝火。
巨大的渺小感和一种莫名的悲怆攥住了他。
证明存在?为了谁证明?
他看向凛。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遥远,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成为那“暗与冷”的一部分。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种更深沉的空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之前的窒闷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夜风卷过河滩,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吹熄了篝火的最后一点余烬。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唯有头顶的星河,依旧冰冷而璀璨地流淌着,无声地见证着河滩上两个渺小的剪影。
黑暗中,少年感觉到身边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凛似乎微微向他这边靠近了些许。
那距离依旧保持着一种疏离,但一种极淡的、如同深秋寒潭的气息,混合着未散的药草苦涩,却清晰地萦绕过来。
紧接着,一件微凉、带着她体温的素白外衫,被轻轻覆在了他蜷起的、有些发抖的身体上。
那动作极其自然,没有任何言语,仿佛只是为他遮蔽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外衫上残留的体温和那清冷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心口那沉甸甸的窒闷和不安,在这无声的举动下,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
那温热透过布料,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也仿佛,短暂地,照亮了他心口那片沉沉的、冰冷的空茫。
他依旧仰望着星空,那只未被遮蔽的眼睛里,倒映着亿万星辰冰冷的辉光,也映着身边这抹素白身影的轮廓。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渺小、茫然、悲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星火熨帖的暖意,在他年轻而伤痕累累的灵魂里无声地激荡、沉淀。
河滩的夜,在无垠的星渊下,沉默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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