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跌跌撞撞地扑跪在粘稠的血泊旁。冰冷的鹅卵石狠狠硌着膝盖,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早已被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彻底淹没。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生命本源的枯竭和内心那无法言喻、足以将她神魂碾碎的巨恸。
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伸出那只冰凉、同样沾染着血污,不知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手。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耗尽了力气,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终于,那颤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抚上少年冰冷、布满血污和狰狞裂口的脸颊。
触感传来——冰冷,僵硬,生命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从他身体里流逝。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反复切割、搅动。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沉寂如万年冰湖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终于被这彻骨的绝望和痛楚彻底击穿。
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绽开,紧接着,一滴异常沉重、异常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凝固的星河,无声地挣脱束缚,极其缓慢地滚落。它划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最终,带着她所有的温度、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轮回累积的悲伤,精准地滴落在他染血的眉心,与那刺目的猩红融为一体,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她轻轻又静静的护住他。
像以前那样,轻轻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河滩的腥风、焦臭、残骸……一切喧嚣都消失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只剩下她,和他正在飞速冷却的身体。
她微微俯下身,以一种几乎要将他嵌入自己身体的姿势,双臂极其轻柔地环住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冷的额角。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守护姿态,一种试图用自己残存的一切去温暖、去挽留这具正在滑向深渊躯壳的本能。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传递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她就这样抱着他,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再次彻底碎裂的稀世珍宝,在死寂的血色河滩上,构成一幅凄绝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久到她身上的微光都因这无言的拥抱而变得更加黯淡。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他沉入黑暗的安眠。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指尖上,然后,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伸向自己颈间。
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阴阳鱼玉佩。它曾是她与这个世界的微弱联系,也曾是她对他无声的守护。此刻,它却成了她最后的、唯一的筹码。
她用染血的指尖,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取下玉佩。指尖的血污沾染在温润的玉面上,如同不祥的谶语。她将它轻轻放在少年胸口那片最触目惊心的区域——血肉模糊,能量冲突狂暴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最后的挣扎。玉佩一接触到那片混乱狂暴的能量场,立刻发出低沉的嗡鸣,温润的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凛的双手,在胸前缓缓抬起,开始结印。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极其清晰,仿佛在描绘着宇宙间最古老的箴言。一个散发着浩瀚、纯净神性微光的古老印记在她胸前缓缓成型。那光芒,带着一种悲悯的、牺牲的、同时也是终结的气息。
没有言语。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只有决心,只有告别。
燃烧开始。
她透明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纯粹到极致、浩瀚到无边的白光,如同最后的、最炽烈的恒星,从她体内轰然爆发!那不是攻击的光,那是生命本源在燃烧!是神魂之火在献祭!是她存在的一切根基在不可逆转地注入那枚小小的玉佩!
“呃……”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的闷哼从她喉间溢出,随即又被她死死咬住唇咽了回去。她的身体在光芒中剧烈地颤抖、扭曲,仿佛正承受着比凌迟更甚千万倍的痛苦。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却又是如此迅速地吞噬着她自己。
玉佩在接触到这股浩瀚神性力量的瞬间,剧烈地、疯狂地震颤起来!表面的阴阳鱼图案旋转到模糊一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足以照亮整个血色河滩的温润光辉!那光芒温柔而坚定地将濒死的少年完全包裹,形成一个隔绝毁灭的光茧。
在这神性光辉的抚慰与压制下,少年体内那狂暴冲突、如同亿万把烧红钢刀与冰锥疯狂对撞、撕裂一切的水火之力,被强行抚平、压制、引导归位。他龟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弥合,破碎的内脏重塑,急促断续、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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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体在光芒中迅速变得透明,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她那一头曾被小白夸像阳光般好看的金发,从发梢开始,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点,无声地飘散在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她深深地看着少年脸上痛苦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平复,看着他紧握的、沾满血污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沉入无痛无觉的深渊……
她的眼神,专注得令人心碎。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释然,以及……一丝深藏眼底、无法磨灭的、对眼前这个沉睡身影的眷恋。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最后呼唤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她透明的眼眸深处轻轻摇曳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地、彻底地破碎开来,化作无数闪烁着温柔光芒的星尘。这些星尘,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如同归巢的倦鸟,带着她最后的气息、最后的温暖、最后的神魂碎片,眷恋地、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那枚此刻正光辉万丈、承载着她所有牺牲的玉佩之中。
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内敛。玉佩恢复了它最初的温润模样,静静地躺在他已然平稳起伏的胸口,只是玉质深处,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如同沉睡星辰般的微光,那是她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河滩,陷入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残骸、焦土、凝固的暗红血迹与刺鼻的焦臭,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炼狱。流水依旧冲刷着石滩,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呜咽。老柳树低垂着枝条,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悲鸣,仿佛在为这场无人见证的牺牲与永别哀歌。
树下,少年沉眠。紧握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然松开,安静地躺着那枚触手微凉的温润玉佩。所有关于白发、关于神明、关于河滩血色炼狱的惊心动魄的记忆,如同被最轻柔也最无情的手,无声地抹去。灵魂深处,只余下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然而,在这片虚无的中心,却顽固地残留着一丝恒久的、无法解释的暖意。仿佛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生命力的狂风暴雪,醒来时,只余下一身深入骨髓的安宁疲惫,和掌心那一点微凉的玉润。
那是他失去的整个世界,所留下的唯一。
也是最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