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林逸几乎是住在了公事房里。他将营造司近五年的账册、工程记录、物料采买单据、匠人名册等等，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越是深入，越是心惊。这里面的混乱和腐败，远超他的想象。
各种名目的开支如同蜘蛛网般错综复杂，许多款项根本查不到源头和去向。工程项目层层转包，每一层都雁过拔毛。物料采买更是黑洞，以次充好、虚报价格是家常便饭。匠人们干活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因为无论干多干少，拿到的工钱都相差无几。
这天傍晚，林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张草图和写满了各种符号的纸张。这些都是他这几天根据现代企业管理的一些基本原则，结合营造司的实际情况，草拟出来的改革方案。
“流程再造、责任到人、绩效考核……”林逸口中喃喃自语。这些词汇在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相信，其内在的逻辑和方法，是普适的。
他打算先从最基础的账目管理和工程流程入手。
第二天一早，林逸便召集了营造司所有管事级别的太监和吏员，包括那四位对他阳奉阴违的掌事太监。
会议室设在一间偏殿，光线有些昏暗。众人分坐两侧，神色各异。钱保、孙福、李有才三人坐在最前排，脸上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另一位掌事太监名叫赵全，年纪稍轻，为人似乎比较沉稳，只是低头喝茶，不发一言。
林逸坐在主位，目光扫过众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日召集大家来，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如何改进我们营造司的日常运作，提高些效率，也让账目更清晰一些，免得日后皇上或魏总管查问起来，我们手忙脚乱。”
他这话一出，底下便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
钱保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林副管事，营造司的规矩，都是历代传下来的，行之有年，虽说有些小瑕疵，但也还算顺畅。您刚来，怕是对很多事情还不熟悉，这大刀阔斧地要改，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孙福也附和道：“是啊，林副管事。咱们营造司摊子大，人也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改出了乱子，这责任可不好担啊。”
林逸微微一笑，道：“钱掌事、孙掌事所言有理。林某自然不敢擅自更改祖宗规矩。不过，林某近日翻阅了一些前朝的典籍，发现古人治理工坊，颇有一些良法。例如，明确各级人员的职责，使得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专责，避免推诿扯皮。再比如，对于工程用料和工时，进行精细核算，赏罚分明，如此一来，既能节省开支，又能激励匠人用心做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将这些古人的智慧，结合我们营造司的现状，草拟了一份‘营造司工务章程’的初稿，想请各位一同参详参详，看看是否可行。”
说着，他示意身边的刘昌将几份誊写好的文稿分发给众人。
钱保等人接过文稿，草草翻看了几眼，脸色都微微一变。
林逸这份所谓的“工务章程”，哪里是什么古人智慧，分明就是一套全新的管理办法。里面详细规定了从工程立项、预算审批、物料采买、施工监管、到竣工验收的每一个环节的具体流程和负责人。更让他们心惊的是，章程中还提出要建立“工料消耗定额”和“匠人绩效考评”制度。
这意味着，以后每一项工程用多少料、花多少钱，都会有明确的标准，想要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虚报冒领，就难了。而匠人们干活的好坏，也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再也不能混日子了。
“林副管事，您这份章程，未免也太……太细致了吧？”李有才咂了咂嘴，说道，“这采买物料，行情时时变化，如何能定下死标准？还有这匠人考评，大家都是宫里当差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太严苛，怕是会伤了和气。”
林逸正色道：“李掌事此言差矣。正因为是为皇家办事，才更应该精打细算，不能有丝毫浪费。至于匠人考评，也是为了激励先进，鞭策后进，让真正有手艺、肯出力的匠人得到应有的回报。这与和气无关，与公道有关。”
他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份章程，只是初稿，还有很多不完善之处。我希望各位都能畅所欲言，提出宝贵的意见。但有一点，我们营造司，必须要改！皇上和魏总管都看着呢！若我们依旧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恐怕日后连饭碗都保不住！”
他这话软硬兼施，既给了台阶，又施加了压力。
钱保等人沉默了。他们知道，林逸这是铁了心要推行改革。而且，他还搬出了皇上和魏总管这两座大山。
一直沉默的赵全突然开口道：“林副管事，下官以为，这份章程的思路是好的。只是，具体实施起来，恐怕会遇到不少阻力。尤其是工料定额和匠人考评这两条，涉及的人员太多，利益也太复杂。”
林逸赞赏地看了赵全一眼，道：“赵掌事所虑极是。所以，我打算先从一个工坊试点推行。就选……木作坊吧。木作坊的活计相对独立，账目也相对清晰一些，适合作为试点。”
木作坊的掌事太监正是钱保。钱保一听，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林副管事，这……木作坊最近活计多，人手紧张，怕是……”钱保试图推脱。
林逸打断他道：“钱掌事不必担心。我会亲自督导此事，并从其他工坊抽调人手协助。此事就这么定了。散会后，请钱掌事留一下，我们再具体商议一下木作坊的试点方案。”
他说完，便起身宣布散会。
钱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其他几位掌事太监也是神色各异，心中盘算着各自的利弊。
待众人散去，钱保黑着脸留了下来。
“林副管事，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钱保压低声音，语气不善地问道，“您是真想整顿营造司，还是想拿我钱某人开刀？”
林逸看着他，平静地说道：“钱掌事多虑了。我只是想把营造司的差事办好，不辜负皇上的信任。木作坊是营造司的重要工坊，若能率先做出成绩，对整个营造司都是一个表率。钱掌事在木作坊多年，经验丰富，由您来主持试点，我才放心。”
他这话半是安抚，半是施压。
钱保盯着林逸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泄了气，颓然道：“好吧。既然林副管事如此看重我老钱，我老钱若是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不识抬举了。只是，这试点若是搞砸了，林副管事可别怪我老钱没提醒你。”
林逸微微一笑：“那是自然。若真出了问题，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接下来的日子，林逸便一头扎进了木作坊。他带着刘昌和几个从其他部门借调来的年轻太监，亲自下到工坊，与匠人们同吃同住，详细了解每一个工序的流程和耗时。
他发现，木作坊的匠人们，并非都是懒散之辈，其中也不乏手艺精湛、踏实肯干的老师傅。只是，在原有的管理体制下，干好干坏一个样，他们的积极性自然不高。
林逸根据实际情况，对原先草拟的“工务章程”进行了修改和细化。他将木作坊的各项工作任务分解成若干个标准化的模块，明确了每个模块的工时定额和用料标准。同时，他还设计了一套简单易行的绩效考核办法，将匠人的收入与他们的工作量和工作质量直接挂钩。
为了推行这套新的办法，林逸可以说是软硬兼施。他一方面亲自向匠人们解释新规的好处，承诺只要按章办事，收入肯定比以前高；另一方面，他也毫不客气地处理了几个带头抵制、消极怠工的老油条，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钱保一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渐渐地，他发现木作坊的气象真的开始不一样了。匠人们干活的积极性明显提高，工坊里的秩序也井然了许多。以前经常出现的偷工减料、磨洋工的现象，也大大减少了。
这天，林逸正在木作坊里查看一批新赶制出来的桌椅。钱保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表情。
“林副管事，”钱保开口道，“您这套法子，还真……真有点门道。”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