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茅檐垂坠的露珠，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晕。院中，阿鹂手持药杵，有节奏地捣着草药，沉闷的“笃笃”声在静谧的清晨格外清晰，也穿透了薄薄的土墙。
堂屋内，柱子上捆缚的黑衣男子被这持续的声响唤醒。他睫羽颤动，视野由模糊渐次清晰。晨光斜斜照入，只见昨日那儒雅的青衫男子（沈研卿）正安然坐于唯一的木桌旁，手持书卷，神情专注，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一桌两凳，靠墙的案台上，两块牌位被一方素净的黑布仔细覆盖着，透着一丝不寻常的肃穆与隐秘。
“醒了？”沈研卿目光未离书页，声音平静无波。
男子嗓音微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诚恳：“谢先生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沈研卿终于抬眼，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从何说起？”
“昨日在下伤重昏迷，不省人事。先生未曾弃我于荒野，反而收留救治，包扎伤口。此等恩情，萧某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厚报。”男子（萧禹）言辞恳切。
沈研卿放下书卷，淡然道：“你腹部旧创虽深，却未及脏腑要害，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替你疗伤，不过是弥补小女昨日那一箭之失。至于报恩……”他轻轻摇头，“大可不必。”
萧禹还欲再言，门帘被掀起，阿鹂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萧禹面前蹲下，动作利落，神色漠然。她伸出指尖试了试碗沿温度，低声道：“不烫。”随即不由分说，一手稳稳捏住萧禹的下颌迫使他张口，另一手便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一气灌了下去。
辛辣苦涩的药液瞬间充斥口腔，萧禹猝不及防，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晨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分明是如朝露般清丽纯净的十四五岁模样，可那双眸子却沉静得可怕，犹如一口封冻千年的古井，无波无澜，寻不到半点少女应有的鲜活生气。这份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冷漠交织在一起，竟似那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神女，空有绝世姿容，却无一丝悲悯，只余下拒人千里的冰寒。
沈研卿见萧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阿鹂脸上，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不悦地轻咳一声。
萧禹猛然回神，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忙垂下眼睑致歉：“是在下失礼，唐突了姑娘，还望先生与姑娘海涵。”
沈研卿面色稍霁，将话题转回正事：“你昨日遭人追杀，身份不明，按理本不该收留，徒惹祸端。为彼此计，待你体力稍复，今日便速速离去吧。”
萧禹闻言，并无半分纠缠之意，干脆应道：“先生所言极是，萧某稍后便走，绝不给二位再添麻烦。”他目光扫过阿鹂，她却始终垂眸，仿佛眼前只是空气，不曾多看他一眼。
阿鹂心中如明镜。眼前之人，她认得。前世，她曾遥遥见过这位惊才绝艳、文武双绝的楚王二公子萧禹，后来名动京华的“五绝”之一。他的家族，正是后来搅动大烁风云、捅破这片天的旋涡中心。这样的人，一丝一毫的牵扯都足以引来灭顶之灾。昨日舅父已仔细检查过，除了一块刻着“萧”字的玉佩佩于剑旁和一些银票，再无其他线索。但阿鹂知道，她无法向舅父言明这重生的秘密。五年前自幽冥归来，她也曾燃起复仇烈焰，可彼时舅父沉疴缠身，两人处境艰难，如同风中残烛。更重要的是，重活一世，她不愿再被前世那蚀骨的仇恨囚禁一生。舅父为她付出的一切，前世临死前那番点醒她的话言犹在耳。今生，她所求不过是守着这位至亲，伴他安然度过这所剩无几的时光。至于那滔天权柄、京华烟云，皆与她无关。
院外传来轻微却清晰的落地声。阿鹂与沈研卿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凭此人的身手，那草绳不过是象征性的束缚。两人起身走出内室，只见堂屋内已空无一人，唯余桌上静静躺着几张银票。沈研卿示意阿鹂收好，目光随即落在桌角——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他弯腰拾起，指尖摩挲着冰凉的令牌表面，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沉声吩咐：“阿鹂，收拾细软，我们去江渝城。”
阿鹂心头微沉，无声地点点头，转身便去准备。舅父的决定印证了她的不安，此地不宜久留。
密林深处，光线幽暗。
数名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齐齐单膝跪地，为首者声音紧绷：“主子！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萧禹背对众人，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穿透枝叶缝隙，遥遥投向山脚下那座不起眼的土屋村落。片刻沉默后，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查。山下那户姓沈的人家，父女二人，事无巨细。”
“是！”黑衣人首领（巳蛇）领命，心中却暗自嘀咕：区区山村父女，何劳主子如此上心？莫非……他偷偷抬眼瞄了下主子凝望远方的侧影，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主子这棵千年铁树，竟对这山野小女子动了心思？若真是如此，老王爷知晓了怕是要乐开花，自己说不定还能得份厚赏……
萧禹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察觉到巳蛇那点小心思，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慢悠悠地补充道：“巳蛇，差事办完后，自去刑堂领二十军棍。”
巳蛇脸上的窃喜瞬间僵住，哭丧着脸哀嚎：“主子！别啊！小的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告诉王爷！一个字儿都不说！”
萧禹不再理会，只轻哼一声。众人身影一晃，如烟雾般迅速消散在密林深处，只余下被惊起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仓惶飞向天际。
山道上，正往邻家走去的阿鹂似有所感，蓦然回首。只见林梢惊鸟乱飞，划破了黄昏的宁静。天边，残阳如血，泼洒出大片大片的赤红，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腥风血雨。随着最后一缕光线沉入西山，无边的黑暗如浓墨般迅速洇开，吞噬了山林村落，也悄然掩去了其中潜藏的、未知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