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山镇一处宽阔平地。
玄清衣袖一甩,一艘小船从中飞出,在人们头顶逐渐变大,直到遮天蔽日的阴影足足盖过大半个小镇。
“哇!”看热闹的村民纷纷瞠目结舌地发出惊叹,他们从来只见云上偶尔飞过这玩意,远看小得跟麻雀似的,落下来竟然这么大?
当即有好事者起哄道:“芷兰,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乡下这群叔叔伯伯啊……”
姜芷兰一概无视。
一行人在万众瞩目的艳羡里,缓步登上巨大飞舟。
然后……
她就看到了这艘庞然大物是如何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船体表面不少地方脱了漆,船舱里有些地方甚至结了蜘蛛网,风呜呜吹来,到处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年久失修得破败极了,感觉随时都要散架。
“太久没用了,见笑见笑!”玄清双手微弹,一个清洁术将飞舟清理干净。
——干净之后,更显破旧。
姜芷兰怀疑地看向玄清:“你不是掌门吗?”就这么个破烂飞行法器?
玄清衣袍一拢,盘腿坐定:“是啊,身为掌门,更该以身作则,舍己奉公,清正廉洁嘛。”
“得了吧……”姜芷兰还想再说,飞舟已经缓缓升空,高度骤增,她紧紧抓着船边,眼前忽然一阵阵的开始眩晕,手软脚颤,肢体僵硬得像一块棺材板。
自出生在这片陌生大陆,姜芷兰再没机会上高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会恐高。
她好像能听得到落地时自己头骨碎裂的喀嚓声,感受得到骨头像刀一样插向全身脏器,剧烈无比的疼痛一股脑地涌入脑海,视野只剩一片模糊浓重的血色,仿佛灵魂帮她记住了死前那深刻痛楚,提醒她远离危险。
“怎么了?”姜芷兰的娘田小满第一时间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没事。”姜芷兰定了定神,避开田小满扶她的手,努力忽略不适扶着船舱往里走。
驭舟的玄清余光瞥见姜芷兰闭着双眼,神情看着还算镇定自若。可小手捏得死紧,指节发白地将膝上衣服攥得皱成一团,哪里像没事?
他抬手,想以灵力查探一下。
几乎是刚感觉有人靠近,姜芷兰便睁开双眼,看到玄清后,更是往后猛地退了一下,脑袋“咚”的一声重重撞在船舱上。
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干什么!”
玄清只看到她一脸防备警惕,也没深想,道:“不干什么,看你怎么回事。”
“我不习惯别人碰我,离我远点。”
这就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了,先前被一堆女孩围着众星捧月,也没见她生人勿近,分明还是对自己这个师父心怀芥蒂。
玄清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倒没就此事与她辩个清楚。查探后没发现姜芷兰体内脏器有任何异状。
他纳闷地看着姜芷兰,略微思忖了一会,试探地猜道:“你……该不会是怕高吧?”
姜芷兰此刻脑瓜疼得嗡嗡响,闻言仍努力绷直了脊背,直视他道:“是啊!怎么,又想用这威胁我做什么吗?”
“本座何时威胁你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玄清冤不打一处来。
姜芷兰与他对视,抬手点了点自己心口,示意威胁之物还在她体内。
提起混沌珠,玄清顿时气短。
他抿了抿唇,缓和语气道:“本座没想威胁你,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修士御剑飞行是基本功,巴掌大小的地方,还得自己驾驭,可不像飞舟,你怕了还能往舱里躲。”
姜芷兰此刻胸口难受得很,不想多说一句话。
“那我就不学呗。”
玄清皱眉:“不学?”
“是啊,我只答应拜你为师,可没答应你别的。若不飞高便不能御剑,那我不御便是。”
言语间大有一种:修仙若非要御剑飞行,她连修炼都不修了,立刻回去种田的洒脱。
“生气了?”看玄清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姜芷兰歪头笑了笑,一派无辜,“你现在该不会想着怎么把我扔下去吧?”
“仙长,这孩子就这臭脾气,心眼不坏的,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姜芷兰身旁的田小满连忙出来打圆场,这个农妇嘴唇泛着虚弱的青色,说话温柔和气,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哪里的话,本座怎会和一个小孩计较。”玄清也回得温文尔雅。
心中却暗暗想道:这话乍一听客客气气,可要真觉得自己孩子犯了错,哪会绝口不提训斥惩戒,而是叫对方体谅呢?
真是十足的慈母多败儿,怪不得养出他徒弟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当事人丝毫不给面子地冷哼了一声,倒没出声反驳——实在也是因为她现在状态奇差,没那么多心神能分出来抬杠。
玄清素来心宽,也不计较小孩闹脾气了,挥手摆出一桌琳琅满目的灵茶灵果,招呼田小满和大丫:“天玄宗路途遥远,你们若是饿了渴了,便吃些东西吧。”
含有灵气的食物,于修士而言滋补,凡人更是趋之如骛。
实际上,凡人体内没有灵根不能修炼,自然也就无法贮存灵力,更无法转化吸收为己所用,给她们吃这些就好像牛嚼牡丹,实在浪费。
大丫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了姜芷兰一眼,见姜芷兰没动,她也不敢伸手。
“仙长不用客气,我们带了干粮……”田小满举起自己背的包袱,连声推拒道,她心知肚明,自己这是沾了女儿的光。此下情况不明,她实在不想帮女儿欠人人情。
话说到一半,飞舟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船舱里的人被撞得东倒西歪,瓜果滚落一地。
“呦,这不是天玄宗掌门么?”原来不知何时,旁边一艘富丽堂皇的飞舟靠了过来,听甲板上出声的华服男子语气,是个认识玄清的人。
“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外游历,今日恰巧撞上。若不是您这飞舟太过特别,我都不敢认呢,既然这么巧,不如来我船上喝两杯?”
他那飞舟无论大小还是做工,都甩出玄清这徒有其表的空架子两条街。
莫名受了无妄之灾的姜芷兰用力抠着舱壁,心中戾气翻涌。
玄清温和一笑,稳住飞舟后婉拒道:“原来是凌云殿石成长老,今日相见确实有缘,不过本座急着带徒弟回天玄宗,便不叨扰了。改日有空一定登门拜访,不醉不归。”
“徒弟?”被人簇拥的华服修士眉头一蹙,打量着飞舟里的其他三人,很快锁定了目标,“是这个小丫头吧,新收的?看着比你那大徒弟年纪还小,想必也同样天资出色?”
玄清但笑不语。
那人打量着姜芷兰,见她衣着朴素,年纪虽小,气度却说不出的洒脱自在,不由高看了两眼,语气和煦道:“小丫头,我们凌云殿虽不敢说是东洲第一仙门,却比没落的天玄宗好上太多,你应该还没拜师吧,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姜芷兰听了这话,却是冷哼一声。
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扬着小脸道:“师父说了,石成长老嘴毒心黑,专骗小孩,你是坏人,我才不和你说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什、什么?!”石成错愕地瞪着牛眼,火冒三丈问道,“他说我嘴毒心黑?!”
他身旁围着的一圈弟子,此刻个个如无声鸦雀,天玄宗虽破落,长老敢对一宗掌门跋扈,他们却惹不起。
“石成长老,这话本座真没说过……”一口黑锅莫名扣上头顶,玄清只觉百口莫辩。
“你徒弟亲口所说,莫非一个小孩还特意骗我不成?”石成恼火地一甩袖:“原来堂堂天玄宗掌门,私下竟是这么编排人的!还敢做不敢认,如此虚伪之人,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呵!既然您不稀罕我这杯茶,本君不请也罢!”
说完,飞舟一加速,将玄清未出口的解释远远甩在了后面。
“我……”
玄清知道,自己往日翩翩君子的形象今天算是毁于一旦——这石成惯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回凌云殿不将这事广而告之才怪。
他磨了磨后槽牙,低头质问姜芷兰:“……本座何时跟你说过这话?”
“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玄清:“……”
惹了事的始作俑者不仅毫不心虚,甚至颇为惋惜两人没打起来:“只可惜这人光会耍嘴皮子功夫,都被人这么羞辱成这样,居然放两句狠话掉头就跑,想必也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垃圾货色。”
“外强中干?”这评价倒是中肯。玄清心中暗道:石成法术修得不如何,全靠炼丹术还行拉了一批拥簇者,遇上真刀真枪可不得怂。
“你,该不会是……”指指点点完别人,姜芷兰话锋一转仰头看着玄清,眼里四分怀疑三分打量三分鄙视,“怕他吧?”
玄清能忍自己被一个小孩子瞧不起吗?
当然不能!
“本座怕他做什么?”他当即坚决否认,“只是对这种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芷兰懒得听这套:“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玄清摇头:“逞一时意气,将来会吃大亏的。”
“忍气吞声,难道坏人就不欺负你了?”姜芷兰嗤之以鼻。
事实证明,恶人只会觉得你懦弱,变本加厉而已。
天玄宗开宗立派之时因着种种原因,确实风头无两。可如今门派凋敝,却仍占着仙山宝地,不惹事都总找有人想找麻烦。若他身为一派掌门还到处树敌,说不定哪天就被有心之辈找个由头联合起来“逼宫”了。
这些考量,玄清是无法与姜芷兰说的,只好摇头笑道:“你啊,还是个小孩子。”
说不过就提年龄,老滑头!姜芷兰懒得理他,嗤了一声闭目养神去了。
这破烂飞舟虽不及其他门派的华丽坚固,到底也算是个极快的代步工具。
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四人抵达大陆最东北角的天玄宗。
在连绵不绝的青山脚下,护山大阵徐徐开启。
只见一条宽阔石阶沿山盘旋而上,直通建在半山腰的巍峨宗门,石门上书“天玄宗”三个古朴写意的大字。门后是云雾缭绕着影影绰绰的庭院楼宅,虽然奢华,却不难看出样式过时且年久失修,十分契合天玄宗没落宗门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