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摸索着,不安分地,反复地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纸张的纹理在指尖下清晰无比,像一道道岁月的刻痕。她甚至能想象出当年他提笔写信时,指尖划过纸面的样子。
她迟疑的摸索着信的封口,却没有打开的勇气。
夜以继夜的噩梦滋生出最深重的恐惧,在此刻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喘息。她害怕看到彻底的否定,划清界限的决绝,尽管她知道余怀瑾不会如此。可只要有半分怨怼,就足以将她再次推入深渊。
她也不愿意看到他的愧疚与惴惴不安,在她心中,余怀瑾合该拥有一切美好与幸福。就好像他身处阳光下,就能驱散些她周围阴沉的黑暗。
而最恐惧看到的,就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妄想成真,如果他曾经真的对她有几分真心,那走到如今所承受的痛苦简直像是最愚蠢的笑话:就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哪种结果都在打破她苦苦维持的虚假的平静,将她重新拖回深渊。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小兽,在黑暗和寂静中,一遍遍用手指描摹着信封的轮廓,感受着它棱角的坚硬和笔尖划过留下的印痕。
月光已经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屋内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她总恍惚想起余怀瑾高二那年提过的所谓“穿破云层的阳光”。其实不过是那段时间她吃饭时少吐了几次,他却开心的仿佛中了头奖,见到什么都笑盈盈的。
“今天天气很好,要拉开窗帘看看阳光吗?”其实这座城市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
“我……不想,预报……有雨。”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处憋出来几个字,余怀瑾耐心的等着她断断续续的说,哪怕短短一句话就花费了半分钟,他却仿佛如听仙乐,在她说完后奉上一堆溢美之词。
“小云朵……”在最后,他迟疑的喊出很久不再喊出的昵称,像是怕她厌恶的挂断电话,加快语速说道:“你慢慢好起来真好,我的心就像是外面的天气一样,有束穿透乌云的阳光了。”
他说完后沉默了许久,似是想等到她的审判,可她吃过药的大脑一片浆糊,只有心不受控制的乱跳着,她将手掌轻轻放在胸口处,感受它此刻复杂的感受。
见她久久未曾出声,他轻轻笑了声,气流仿佛通过手机打在她的耳边,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镜子,她一脸茫然的捂住胸口,只有耳朵通红。
“难怪我最近这么顺利,原来是你好起来了。”他补充道,又放心不下的啰嗦着,“过了四十分钟,药正好起效,去睡觉吧。晚安,好梦。”
她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啰嗦。”
而如今,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和指尖无意识的在信封上摩挲传来沙沙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交织回荡着。
陆如云本以为把余怀瑾独自放进心中的孤岛,将其他人全部“驱逐入境”是对自己的保护。
如今看来,又怎么不算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呢?
头顶明亮的的吸顶灯骤然亮起,光线温和的打在房间里,却还是让陆如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只是不知是被光线刺激出的还是刚刚还未流出的。
她像被光明烫到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怀里的信封险些掉落。心脏还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那无声的啜泣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只留下一种沉重的虚脱感。
不能这样。她对自己说。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这黑暗与绝望的泥沼里,尤其是在这封信所代表人面前。
她挣扎着前行,太多坚持不下的时刻都是凭着信念坚持:她要好起来,她要让余怀瑾看到,她真的好起来了。
对她而言,与黑暗沉沦似乎是更容易的事情,她已经失去所有希望,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唯独搬出余怀瑾,她才仿佛有了些活下去的真切想法。
她已经被家人抛弃了,她不能再颓废下去,彻底与他再无交集。
她需要一点光,驱散黑暗和噩梦的光,哪怕只是冰冷的,人造的光,似乎也足以驱散些盘踞在心头的阴霾,她总这样自欺欺人着,把灯开了彻夜。
她拿起信,脚步虚浮地走向靠墙的木柜,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丝绒包裹的小小首饰盒,旁边散落着几瓶颜色各异的药片,是帮助她维持着生命的化学药剂。她将信小心翼翼的放在首饰盒的旁边,像是眼不见心不烦般,自欺欺人的将柜子猛的关上。
可最后还是不舍得,她认命般的再次打开抽屉,皱着眉头望着那封信,手指不自觉的颤抖着,却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不过一会儿,信封边缘就被她无意识摩挲得有些毛躁,上面的落款日期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穿透四年时光注视着她。
她绕过信封拿起首饰盒。指尖触碰到冰凉丝绒的瞬间,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被轻轻撬动。她缓缓打开盒盖。
里面并排躺着两枚素圈银戒。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闪耀的钻石,只有金属本身温润内敛的光泽。
这是她某个心绪难平的日子里,独自一人走进银饰店打的。店员问她刻什么字,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在一枚的内圈,用极细的笔触,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Y”。另一枚则空空如也。
此刻,在冰冷的灯光下,那个小小的“Y”字母却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枚刻字的戒指,指尖微微发颤,将它缓缓套进了右手无名指。尺寸分毫不差,冰凉的金属圈住指根,带来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束缚感。陌生的贴合感给她带来了种奇怪的想法,仿佛这枚戒指和那个字母,本就该属于这里,属于这个寂寥的夜晚,属于她无处安放的心事。她低头凝视着手指,无名指上那圈银白像一道无声的封印,也像一个孤注一掷的标记。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微弱的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是余怀瑾的消息,简单的一句:
“我到了,你平安到家了吗?别熬夜,早点休息。”
字句间的关切仿佛穿透屏幕给她真实的温暖。简单的话却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早已波澜翻涌的心湖上落下微小的涟漪,旋即掀起更大的漩涡将其吞没。
她思绪混乱,心事万千,只会机械地回复:“到了。你也早点休息,别感冒了。”
简单的动作很快就完成,可心绪却没有就此而止,反倒更加烦乱。
她逼迫着自己行动,心不在焉的洗漱,像完成一项任务。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却浇不灭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燥热和酸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红肿,脸色苍白,眼神里盛满了自己都读不懂的疲惫与挣扎。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镜中反射着一点冷光,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动作还未做出就发觉自己的反常,只能将遮掩的右手改为去轻轻转动戒指。
这戒指和她的心事一样,不见天光,也永无出头之日。
回到卧室,她熟练地从床头柜的药盒里倒出几片药。今晚的剂量比平时多了一些,她早发觉自己的反常,恐怕只有更强的镇静才能带她逃离这无休止的,关于余怀瑾的思绪漩涡。
她就着半杯冷水咽下,药片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开,很快,熟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刺痛感从胃部隐隐传来。
果然如此,她苦笑着捂住胃。这具身体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肆意享受冰糕,熬夜畅谈的躯壳了。它被经年的药物,失眠和心绪折磨得脆弱不堪,连一点冰冷的刺激都承受不起。就像她和余怀瑾之间一样,那些纯粹真挚的温暖,早就如太阳升起后的露水,消失无踪,不可留恋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她关了灯躺在床上,黑暗重新拥抱了她,她却愈发喘不过气,像是被摁进水下,身体明明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活跃,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固执地、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那些泛黄的片段。
那些属于他们的独家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