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的煤堆已经结冰。白雨晴用铁锹砸开表层冰壳，挖到第三下时，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是个防水箱，大小如鞋盒，锁扣已经生锈。
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本发黄的日记、一支老式手机和一张磁卡。日记扉页上熟悉的字迹让白雨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白川的实验室笔记，2009年6月。
那是儿子的笔迹。但他2009年才十二岁，不可能有什么实验室笔记。
翻开第一页，内容更加诡异：
【今天是移植第47天。记忆整合度提升到19%。我梦见妈妈做红烧肉的样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哭了。这不是我的记忆，但眼泪是真实的。】
白雨晴的膝盖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红烧肉是白川初中时最喜欢的菜，她每周五都会做。但笔记的日期是在儿子车祸前四年。
老式手机还有微弱的电量。开机后，屏幕上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标注着给妈妈的留言。她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中传来儿子的声音，却带着不属于少年的疲惫：
妈，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的主体意识开始苏醒了。别害怕，我还是我，只是分散在不同的身体里。爸爸说七个克隆体中最终只会存活一个，其他的都会...没关系，我自愿的。只是...声音停顿了很久，只是希望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还能记得您做的红烧肉的味道。
手机从她指间滑落。锅炉房的阴影突然变得粘稠沉重，挤压着她的胸腔。自愿的？分散在不同身体里？这比星野敬二说的更加疯狂——儿子似乎早在车祸前就参与了实验。
磁卡上贴着标签：礼拜堂电梯，L3。白雨晴想起旅馆平面图上确实标有个小礼拜堂，但之前去看时只找到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
她最后检查了九条千寻的状况。记者仍在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些。白雨晴给她盖上能找到的所有毛毯，将铁锹放在她手边：坚持住，我很快回来。
暴风雪更猛烈了。穿过庭院时，能见度不到两米。雪片像刀片般刮着脸颊，白雨晴不得不弯腰前进，磁卡在手中捏得发烫。
礼拜堂的门被雪堵住了大半。她踹了几脚才撞开一条缝隙。里面比记忆中的储物间大得多——约三十平米的空间，正中摆着个简易祭坛，上面没有十字架，而是一个由试管和电路板组成的怪异装置。
但真正让白雨晴血液凝固的是墙壁。四面墙贴满了照片，有些已经发黄，有些还崭新。从她怀孕时的孕检照，到白川的婴儿期、学步期、入学式...甚至包括去年她在法医中心门口的监控截图。二十年的生活，被完整地钉在这些墙上。
祭坛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亮起来。屏幕显示意识整合进度：92%，下方是七个并排的柱状图，其中四个已经变成灰色，标注着终止；两个黄色，显示不稳定；只有R-7是绿色，进度条几乎满格。
白雨晴点击屏幕，调出详细日志。最新一条记录是两小时前：
【R-7与白雨晴直接接触，情感联结强度达标。准备最终整合程序。注：必须清除剩余不稳定样本，包括R-6残留意识。】
往上翻，记录越来越触目惊心：
【R-3（大塚胜）基因表达优秀但意识整合失败。执行淘汰。】
【R-5（小林裕介）记忆污染严重。执行淘汰。】
【R-6（藤原绫香）女性化改造成功但出现主体意识反噬。建议...】
最后几条记录署名都是监护人K.S.，但最早的那些却署着白川一郎。最早的一条写于十年前车祸当天：
【白川一郎脑死亡确认。紧急启动意识备份程序。七个克隆体中，R-7基因表达最纯净，但情感联结需要母体刺激。必须让白雨晴自愿参与后续实验。】
白雨晴的视线模糊了。她一拳砸在键盘上，屏幕闪烁几下，跳出一段视频——白川一郎坐在实验室里，身后是数个培养舱，隐约可见里面漂浮着胚胎。
雨晴，当你看到这个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丈夫的声音依然那么冷静理性，请不要责怪我的隐瞒。这项研究太重要了——人类意识首次实现跨躯体延续。我们的小川很勇敢，他自愿成为第一个完整案例
视频突然中断。电脑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整个屏幕变成红色：【警告！R-7意识波动异常！情感联结不稳定！】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白雨晴猛地转身，看到星野敬二站在门口，枪口垂向地面，脸色异常难看。
美咲背叛了我。他嘶声道，她带着R-7逃走了，开走了唯一的雪地车。
白雨晴指向满墙照片：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实验？
是科学。星野走进来，手指抚过一张白川小学运动会的照片，您丈夫二十年前就证明意识可以数字化保存。只是当时技术限制，必须将数据分割植入不同载体进行培育。他狂热地盯着电脑屏幕，现在终于要成功了...
成功什么？白雨晴攥紧磁卡，制造一群怪物？
星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您不明白吗？白川一郎是天才！他不仅攻克了克隆技术的意识排斥难题，还发现了情感记忆的关键作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最后一步必须由您完成——只有生母的情感刺激能让分散的意识完全整合。
白雨晴挣脱他的钳制：我儿子十年前就死了。那些克隆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R-7站在那里，浑身落满雪花。他已经换上了厚实的登山服，但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神——十六岁少年的眼睛，却有着中年人的疲惫和沧桑。
只是失败的复制品？R-7慢慢走进来，右腿几乎没有跛行，妈，您真的相信死亡就是终点吗？爸爸证明了意识可以像软件一样迁移。我只是换了个硬件而已。
白雨晴后退一步，后背抵上贴满照片的墙壁：你不是白川。我儿子永远不会叫我妈，他只叫妈妈。
R-7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记忆传输总有损耗。但重要的事情我都记得。他指向墙上一张生日照，您每年都做巧克力蛋糕，因为我对奶油过敏。十岁那年我摔断手臂，您在急诊室哭得比我还凶。还有...
停下。白雨晴的声音颤抖，你到底想要什么？
星野敬二突然举起枪，但不是对着白雨晴，而是对准了R-7：你不是R-7。整合度不可能这么快达到92%。
R-7笑了：当然不是。我是R-6。他——或者说她——的声音开始变化，逐渐带上藤原绫香的音色，美咲阿姨帮我清除了R-7的主体意识。现在他的记忆数据都归我了。
星野扣动扳机，但枪只发出空洞的咔嗒声——没子弹了。R-6像豹子般扑上去，手术刀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银弧。星野惨叫一声，手腕喷出鲜血，步枪掉在地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留了一手？R-6用膝盖压住星野的胸口，所有克隆体后颈都装了炸弹芯片，只要意识整合失败就会引爆。手术刀抵上星野的喉咙，解除代码。
星野狞笑着：你不敢杀我。只有我知道完整实验数据...
刀光一闪。星野的喉管喷出鲜血，溅在最近的墙壁照片上——白川初中毕业典礼的合影。R-6冷静地看着星野抽搐，直到他完全静止。
抱歉，妈妈。R-6转向白雨晴时，声音又变得像少年白川，让您看到这么不专业的杀戮。爸爸从来不允许实验室见血。
白雨晴的指尖触到口袋里的解剖刀：你到底...是谁？
理论上，我是藤原绫香。R-6歪着头，这个动作异常像白川，但实际上，我继承了最多白川的记忆碎片。比其他六个都多。他——或者说她——走向电脑，快速输入指令，星野敬二没说谎，最后一步确实需要您完成。
屏幕弹出新窗口：【最终测试：情感联结验证。执行Y/N？】
R-6点击确定，从祭坛抽屉里取出一个注射器，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这是意识稳定剂。他将注射器递给白雨晴，也是毒药。足够杀死一个成年人的河豚毒素剂量。
白雨晴没有接：什么意思？
很简单。R6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冰冷，如果我是您真正的儿子，您会为我牺牲生命吗？如果会，就把它注射进自己心脏。他歪嘴笑了笑，当然，也可能我只是个冒牌货，那您就白白送死了。
白雨晴看着注射器，又看向墙上儿子的照片。从婴儿到少年，白川的每一个成长阶段都被定格在那里。而眼前这个有着藤原绫香五官，却说着白川话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不可能是白川。她轻声说，我儿子永远不会让母亲做这种选择。
R6的表情突然崩溃。一瞬间，藤原绫香的神情完全浮现：您说得对...我不是...我不可能是...他抱住头蹲下，声音在男女之间切换，太多声音了...R-1说必须测试...R-3说妈妈会认出真正的我...
白雨晴趁机冲向门口，但R6的反应快得惊人。她被拽住脚踝摔倒在地，解剖刀滑到墙角。R6骑在她背上，手术刀抵住她的颈动脉。
不许动！这个声音既不像白川也不像藤原，而是某种合成般的诡异音调，最终测试必须完成。监护人命令。
白雨晴侧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看到R6的后颈处有块明显的肿胀——星野提到的炸弹芯片。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停止挣扎。
好。她喘息着，给我注射器。
R6立刻松开钳制，像个拿到糖果的孩子般跳起来。白雨晴缓慢起身，接过那支致命的注射器。
转过身去。她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R6乖巧地转身面对祭坛。白雨晴举起注射器，却不是对准自己，而是全力刺向R6后颈的肿胀处！
针头刺入瞬间，R6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他转身挥刀，但动作已经变得不协调。白雨晴躲过第一击，看着R6像故障的机器人般抽搐起来。
你...做了什么...声音开始失真。
芯片短路。白雨晴喘息着后退，高压电流通过液体导入电路板...她读过丈夫关于神经芯片的论文，知道这种设计缺陷。
R6跪倒在地，手指痉挛地抓挠着后颈。皮肤被撕开，露出下面的金属元件和火花。当抽搐停止时，那双眼睛最后一次聚焦在白雨晴脸上。
妈妈...这次完全是白川的声音，对不起...
然后他——或者说它——向前栽倒，再也不动了。
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突然开始暴跌，从92%一路降到17%，然后弹出红色警告：【主体意识丢失！紧急终止程序！】
白雨晴瘫坐在血泊中，看着墙上儿子的照片。在所有这些疯狂中，只有一件事变得无比清晰：白川，她真正的儿子，十年前就死了。而这些克隆体，无论植入多少记忆碎片，都只是可悲的替代品。
远处传来警笛声。暴风雪终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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