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正月,在献帝改年号初平后,董太尉变成了董相国。
我问师父:“相国到底是个什么官啊?”师父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当过官,但是应该比太尉高吧。董卓总领朝纲,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降级啊。”
我又问师父:“联军都有哪些人啊?”
师父竟然开始学着我孩童时的样子掰指头:“有渤海太守袁绍,还有他弟弟袁术,冀州牧韩馥,还有济北相鲍信,还有……嗯……算了,管他都有谁呢。正经想办事的没实力,有实力的又各怀鬼胎。”
不得不说这些当官的称呼真是复杂,混乱又麻烦。
董相国一气之下杀了袁绍叔叔袁隗满门泄愤,师父说袁隗是士族领袖,这下董卓算是跟士族彻底撕破脸了。
“可是太仆不是一直在居中协调吗?”我问师父:“怎么会放任董卓诛杀袁隗呢?”
“协调什么?”师父轻笑一声,“袁家兄弟俩一起跳出来牵头发兵,王允怎么管?管得住吗?原本董卓也想拉拢这些士族的,不然也不会任用这些士族们推荐的官员,谁知道这帮官员上任就反叛,还加入联军。以为自己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掌控一切,看不起庶民看不起寒门,殊不知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族之天下。离开他们天下就大乱啦?我看有他们在不一样乱吗?这些士族就是傲慢惯了,哪懂得这些道理?以为垄断知识垄断财富就行啦?这天下的知识和财富哪个不是百姓创造的?他们这些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家伙,做的事比起百姓不知腌臜几何!”
二月,李儒毒杀弘农王,相国迁都长安,还放出童谣“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结果说好的无斯难呢?一路死了多少百姓?师父道:“这李儒也算是个人物了,天下坏事一石,李儒最少得占个三四斗。哼!怕了就是怕了,说好的迁都,你劫杀百姓,火烧洛阳做什么?”
我能看到师弟紧皱的额头,下颌线条如刀刻,咬肌鼓起,拳头攥得指结发白,脸部因充血而涨得通红。那满脸愤恨的表情,就像一条发怒的大虫。“这不得死伤几十万啊!那可是几十万啊!尸体摞起来怕比壶关还高吧!”
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但是我清楚的看到,师弟那跳动的双眸中,正是苍生燎原的星火。
我猜奋武将军曹操大概和我们想的一样,不然他也不会贸然带着几千新兵杀向洛阳,挡在他前面的,可是有十几万之众的精锐甲士。这一战曹操的士兵死伤过半,连自己也差点折在徐荣手上,而和曹操有着共同报国之志的济北相鲍信,却没能活着回来。
三月过半,师父从丹房出来突然骂一句“酒囊饭袋!”我和师弟一怔,互相对视一眼,确认不是骂我们的,这才敢小声问师父发生了何事?师父说:“联军明明占尽优势,却每天只知道喝酒。这个袁本初,哼哼,徒有其表,当了盟主却不思进取。袁公路更是心眼跟针鼻儿一样,每天只知道跟他哥哥争短长。这牛辅也是个笨蛋,三万西凉精锐没打过白波贼。联军不趁着这西凉兵新败,士气低沉的时候出兵,居然还是只顾高谈阔论。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我虽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几个名字到是让我记了下来。我仔细回想记忆中缺少这段内容,不知道为什么,到是袁绍和袁术的形象和记忆中出奇的吻合。
四月的董相国更加变本加厉,不知是不是嫌自己囤积的财富还不够多,居然打起了历代皇帝陪葬的主意,干起刨坟掘墓的勾当。曹操实在看不下去,领着夏侯惇退出了联军队伍。师弟说:“跟这帮各怀鬼胎的人在一起又能成就什么?换我我也会选择退出。”我觉得师弟说得对,换我我也不跟他们玩儿了,但是师父却给师弟浇了盆凉水:“你?等你能自己拉起一支队伍来再说吧。”
五月正午的阳光,把院子撕裂成碎金箔的斑驳,槐树叶子背面的纹路,倒映着各不相同的绿色,微风吹过药圃,突然选中了一朵蒲公英,白绒绒一串逃向了不知道哪个角落。
看见师父从丹房出来,原本在磨枪头的师弟起身迎上去:“师傅,我弱冠时,为何没有表字啊?”
“啊呀~”师父一拍脑门,“为师忘了,以后再叫大不点也不合适了,这样吧,以后你便字子龙,等我一下。”师父回身又进入丹房,传出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长长的木盒。阳光穿过他辨不清颜色的道袍,在盒盖上投下晃动的树影。
师父把盒子往石案上一放,铜扣“咔嗒”弹开,“来看看这个。”
银枪躺在红绸里,枪缨是新合编的白马尾,比师弟的旧枪缨长了两寸。师弟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枪尖刚离盒,青石板上的霜就化了一片——不是因为热,是枪身太亮,把阳光都聚在了一起。
“比你现在那把沉五斤。”师父转身时,道袍扫过石案,“枪杆上的云纹,是为师亲自刻的。”
师弟单膝跪地,枪尖触地时发出“叮”的一声,仿佛小石子落入水中,在院子里波荡开来。我数着云纹,十七道,和师父鬓角的皱纹一样多。
“谢师傅!”
“谢什么!要不起个名字吧?”师父似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穿云龙胆怎么样?为师很少这么正式起名字的。”
“子龙、龙胆、子龙、龙胆……”师弟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用袖口擦了擦枪纂处的北斗吞口,就像在与枪说话。
六月之后,陆续有诸侯撤军回属地。浩浩荡荡的联军居然比浩浩荡荡的黄巾立的时间还短,反董联盟名存实亡。孙坚因为讨董有功,被袁术上表豫州刺史,率江东军进驻鲁阳,整合豫州的兵力,似乎对讨伐董卓还抱有希望。而董相国却安排李傕郭汜继续劫掠洛阳的残余物资。洛阳二百里内,已经没有活人。
八月,河内太守王匡率军想渡过黄河进攻洛阳,被徐荣半渡而击,全军覆没,只有王匡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紧跟着九月孙坚也被徐荣击败,虽然不是全军覆没,却只余数十骑突围成功,这跟全军覆没也差不太多了。
“师父,这个徐荣好厉害啊!”我看着师父:“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确实,这徐荣好手段。”师父轻抚着胡须:“他曾受过段颎提点,分割孙坚的战法也跟段颎擅使的手段很像,可惜他所托非人啊。若他不是跟着董卓,未来肯定会有很大的成就。”
“可是董卓现在不是很厉害吗?”我疑惑。
“厉害?”师父翻翻白眼,“他有什么可厉害的,李儒把损事做绝了,董卓将来的下场一眼得见。至于李儒嘛,他当初应该能活五百岁的。”
“啊?”我惊着张大了嘴,“他为何也能活那么久啊?”
师弟一龇牙:“笨!师傅意思是他做的那些事够他折四百多年的寿了。”
十月的太行山脊上,破旧的木门半掩着,将满地橙黄落叶与院子分隔开来,斜斜的阳光透过残存几片树叶的枯枝散落在院子里,在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编织出破碎的纹路。
顾不上已开始刺骨的寒风,师弟依然在院子里耍弄着枪花,青色的衣角荡漾在纹路上,枪花虽看似一团云雾,但我能分明看清楚,如果前面站着的是人,那么每一枪都不离咽喉。
师父也在旁边驻足看了好久,待师弟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用袖口仔细擦拭枪身上滴落的汗水时,轻咳一声,似乎犹豫了好久说道:“子龙,你随为师已十载有余了吧。”
师弟停下手中的动作,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时光的花火:“应该还差一个月,就满十年了。”
“嗯,不差那个把月的。”师父再次清清嗓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明日你便下山去吧,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我和师弟同时愣住,师父今天又有新题目啦?
师父看子龙没有说话,摆摆手朝丹房走去:“以后不要跟人提起这里的光景。”
“可是!”师弟终于忍不住了,我分明看到有晶莹的闪光挂上了师弟的眼角:“徒儿去哪儿啊?”
师父的身影停在丹房门口,背对着师弟说:“与我何干?”说罢闪身进入丹房,轻轻的关上了丹房那扇破旧的竹排拼凑的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师弟和我一样。只见他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手又习惯性的擦拭着龙胆的枪身。
翌日清晨,师弟挑着水回到院子,双眼像昨天一样空洞,将木桶里的水倒入角落的大缸,又从厨房灶台上把早饭摆上院子里的石案,这些重复在之前每一个清晨的动作,却看起来如此的轻柔。
师弟背上早已整理好的行囊,单手提着龙胆枪,迈出院子时转身,仔细关上那扇破旧的门,仿佛想把过去的光景牢牢锁在院子里。我窜上房顶看着院墙外的师弟,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久久地跪在院门前,久久的,久久的。
“师傅~”终于,师弟还是说话了,“十年恩情,未及师傅名讳!”
师父的声音似乎也隔了许久许久,才低沉地从丹房中飘出来“知不知道又有何妨,你走吧,去做什么都好。”
腊月,孙坚重整旗鼓反攻董卓,夜袭击溃胡轸与吕布,斩落华雄首级。这是联军第一次取得实质性的胜利。
自从师弟下山后,整个院子安静了很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却让我觉得似乎过了好多年一样。我好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师父笑是何时了。
雪花落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师弟的头上是不是也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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