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我已经和师弟刚来时一样大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我站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已隐隐到了师弟的胸口,突然发现袖口露出的小臂上竟有了淡淡肌肉线条。师父总说我是“天生的熊崽子”,去年还搬不动的十五斤石锁,如今单手举过头顶能坚持半盏茶时间,掰手腕时连师弟都要皱眉运劲才能压制我。
“来!试试师兄新创的‘开山掌’!”我撸起袖子,冲师弟晃了晃拳头。他正在擦枪,头也不抬:“你呀,力气大不用来好好练功,倒像个野猴子。”
开春不久,春风卷着槐花香钻进领口,我望着山下新绿的梯田,突然瞥见镇口飘着红绸——冀州牧的擂台告示在风中翻飞。“走啊!”我拽着师弟的袖口,“去邺城瞧瞧,听说有热闹!”
他无奈叹气:“师父要是知道咱们偷跑……”话没说完,我已窜出院子,听见身后传来他收拾行囊的窸窣声——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邺城的初春暖阳裹着细沙,拍在脸上懒洋洋的。城南校场搭着三丈高的擂台,台柱上挂着“儁乂募资”四个大字,红漆未干。我和师弟挤在人群里,看见台上汉子连胜七场,胸口的“冀”字战衣染着汗渍,却气息平稳,显然功底深厚。
“下一位!”主持人大吼,“参军者免捐粮,捐赠者赏美酒!”
那汉子抱拳道:“某乃冀州军司马张郃,今日代州牧募勇士!”他的拳脚刚猛如虎,前几个挑战者都被震得虎口发麻,却又控制着力道,只让人跌倒不伤筋骨。
我看得心痒,悄悄跟师弟说:“你瞧他出拳,肘尖总比拳头慢半拍,破绽在右肋。”师弟挑眉:“你又想惹事?”
话音未落,我已纵身跃上擂台。张郃见我是个少年,愣了愣:“小公子可是来捐赠?台下有……”
“少废话!”我咧嘴一笑,趁他分神,劈头盖脸就是一套乱拳——这是跟师父学的“醉猴十式”,专打不备。
张郃慌忙后退,衣摆被拳风带得猎猎作响:“小公子不讲武德!”他稳了稳身形,突然变招,拳路转稳扎稳打,每一拳都带着破空声。我只觉眼前拳影重重,被逼得连退三步,鞋底在台板上擦出火星,差半步就跌下台去。
“停!”师弟突然跃上擂台,长身玉立如青松:“在下陪阁下走几招。”
张郃见师弟身形挺拔,抱拳道:“得罪了!”一拳直击面门,师弟侧身闪过,指尖点向他肘窝——正是刚才我看出的破绽。两人拳来脚往,张郃的刚猛遇上师弟的巧劲,台板被跺得咚咚作响。
我趁机爬起来,躲在师弟身后数回合:第一招“黑虎掏心”,第二招“玉带缠腰”……到第二十招时,师弟冲着咽喉打出的一拳突然转向,化拳为掌一掌推在张郃胸口——收着力道,却仍让对方退了三步。
张郃稳住身形,眼中闪过惊艳:“好功夫!某河间张郃,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师弟整整衣襟:“常山赵云。”
就在师弟说出“常山赵云”的瞬间,我突然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白盔白甲的将军在长坂坡七进七出,胸前护心镜映着血色残阳;中年将领在街亭布置阵型,白发被西风扬起;还有个声音在耳边念叨“张郃字儁乂,河北四庭柱之一……”
“师兄?”师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攥紧了袖口,掌心全是汗。张郃担忧地看着我,师弟的手按在我肩上,体温透过青布衫传来。
“我……没事。”我勉强一笑,目光落在张郃胸前的“冀”字上,突然想起某个模糊的画面:官渡之战时,张郃策马投奔曹营,身后是燃烧的乌巢粮仓。
师父常说我“天生眼尖”,可这些画面为何如此清晰?仿佛不是“看见”,而是“记得”。记得赵云会成为常胜将军赵子龙,记得张郃会在未来的战场上与我们重逢,记得这乱世才刚刚开始,记得……记得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
暮色染透邺城时,我们坐在城墙上啃炊饼。师弟望着远处的冀州军营,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虽然擂台不许用兵器,他却习惯性地带着枪杆。
“张郃的拳脚,比去年遇见的黑山军统领如何?”我撕了块饼扔给城下的流浪狗,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稳扎稳打,是个将才。”师弟擦着枪杆,“但缺了变通——你那手‘醉猴拳’,倒让他乱了阵脚。”
我盯着他的侧脸,那个在记忆中威震天下的“常山赵子龙”,此刻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眉梢还沾着擂台的尘土。突然想问他是否知道自己未来会名震四海,话到嘴边却变成:“师弟,你觉得张郃这人如何?”
“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他转头看我,眼中映着初升的月亮,“若有朝一日各为其主,也必是光明磊落之战。”
夜风送来军营的号角,我摸着袖口的云纹补丁,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再次翻涌。原来张郃会成为曹魏名将,原来赵云会单骑救主,原来这乱世的画卷,早已在历史中写就,而我们,正站在画卷的起点。
“师兄,”师弟突然说,“你刚才在台上,眼神很不一样。”
我心头一紧:“怎么不一样?”
“像看透了什么。”他笑了笑,没再追问。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惊起几只宿鸟,月光下的邺城像幅未干的画,而我知道,有些秘密,注定要埋在太行的风里,直到时机成熟。
回到山上后,师父果然罚我们抄《千金方》,却在深夜偷偷往我们房里塞了蜜饯。我趴在竹简上写“当归”,字迹因为手抖而歪斜,眼前又闪过长坂坡的血色。
“小不点。”师父突然推门进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欲言又止。他腰间的红葫芦晃了晃,那是装着“霹雳丹”的宝贝,此刻却显得沉甸甸的。
“师父,”我忍不住问,“你说人会不会……记得未来?”
他一愣,白胡子抖了抖:“傻小子,未来还没写就,记什么记?”转身时,我看见他袖口闪过一道金光——是块刻着星图的玉牌,和我记忆中某个场景里的东西一模一样。我又问一句“师弟叫赵云?”
师父定定地出神半晌:“是又如何?这个名字很特别吗?”
四月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灵帝驾崩,刘辩作为嫡长子继位改年号为光熹,于是中平六年就变成了光熹元年。何皇后成为太后,大将军何进成了国舅爷,只是没想到没了灵帝撑腰的几个宦官居然能斩杀大将军,要知道大将军也是有一身本领的。何进死前听从袁绍的建议密诏董卓和丁原这两支距离洛阳最近的军事力量进京勤王。可惜他没听从袁绍的上一条建议铲除十常侍,否则也不会殒命了。
八月董卓进京,原本还挺好的,从渑池迎回皇帝刘辩和陈留王刘协,之后统领洛阳军务,改年号为昭宁,于是这一年又变成了昭宁元年。倒是也把洛阳打理得井井有条,期间碰上同样进京勤王的丁原,居然用一匹赤兔马就换了丁原的性命,让原本动荡的京都突然之间就安稳下来,董卓的势力也达到了十万之众。这可不是张燕那二十几万黑山军能比拟的,董卓的西凉兵和丁原的并州兵可都是驻守边关的精锐。原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安稳了,结果第二个月董卓居然换了个皇帝。陈留王刘协突然变成了献帝,改年号为永汉,于是这一年又成了永汉元年。而刘辩则变成了弘农王。我问师父刘辩是死了吗?师父只是摇摇头:“不重要不重要,至少现在还活着呢。”
这一切动乱的始作俑者袁绍居然跑回了河北老家,董卓忌惮袁绍在士族中的威望,表奏为渤海太守。之后董卓在洛阳更无人可以节制,若不是太仆王允利用董卓对士族的一丝向往,估计洛阳就彻底成了人间炼狱。我本来想让师父带我们去洛阳看看能不能帮助百姓做些什么,可师父却说:“就凭你们俩现在能做什么?该来的还没来呢。”
果不其然,年底永汉的年号就被废了,于是这一年又变回中平六年。这一年可真乱,连年号都这么乱。
中平六年就这样碾过灵帝的陵墓和我的心头。我知道,那些关于三国的记忆,不会再是模糊的梦。当师弟在院子舞枪时,我会想起他未来的龙银盔银甲;当张郃的名字传来时,会想起他在街亭的白发。而师父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明白,这乱世的路,我们早已在历史中走过,却又要在现实中重新抉择——为了那些记得的,却尚未发生的,用自己的努力与未改的初心,在这画卷上,写下属于我们自己的,不一样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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