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飞将虎子 > 第六章 梅花鹿背上的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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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骑着梅花鹿回来那天,太行山的槐花正开得铺天盖地。鹿背上用藤条捆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腰间佩刀歪在一侧,活像根被踩扁的丝瓜。师父在庭院门口翻身落地,梅花鹿甩着长耳朵直打哆嗦,那汉子却趴在鹿背上拼命磕头,腰间刀穗扫落几瓣白花。

“瞧见这里没有?”师父用扫帚戳了戳汉子的屁股,“你答应老夫的事到底做不做数?做不做数?”

汉子忙不迭点头,头顶的破头巾掉在地上:“做数做数!某这就回去立下规矩,如有逾越者不劳仙长动手,某自会清理门户!”

师父将这汉子从鹿背上卸下来“识得路吗?若让老夫知道尔敢不遵守约定,哼哼~”

“认得路认得路。”汉子话没说完一溜烟跑了,身上的捆着的藤条也没解开,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喊声:“谨遵仙长教诲,后会有期——”

我和师弟抱着木枪站在廊下,看那汉子跑成个小灰点,两脸疑惑看向师父。师弟的木枪在手里转了个花,枪尖扫落肩头槐花:“师父又收了个徒弟?”

“收个屁!”师父突然敲我脑袋,疼得我捂着头往后躲,“先让老夫检验一二,这一个月没懈怠吧?”

师父的检验从拳脚开始。他往石案上一坐,梅花鹿乖乖蹲在旁边嚼葚子,尾巴甩得啪啪响。师弟自觉地退到角落练枪,枪头铁砂包划破空气,带起的风把槐花瓣吹得乱转。

“先耍套拳脚。”师父扔给我根枣木棍,“把上个月教的三式练一遍。”

我攥紧木棍,手心全是汗。上个月偷藏了师弟的铁砂包去河里摸鱼,练拳时总想着水底的大青石,此刻刚摆出个扑击姿势,木棍就“当啷”落地。

“偷懒了吧?”师父抄起扫帚柄敲我小腿,“虎要生威,不是学瘸腿狐狸!再来!”

这次我咬牙瞪眼,学扑击时却踩了自己的裤脚——麻布衣裤太长,早被我磨得毛边翻飞,这下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上。师弟的枪风突然停了,我抬头看见他抿着嘴憋笑,耳尖却红得比槐花还艳。

“算了,练箭去。”师父丢给我竹弓,二十步外的槐树上挂着个破葫芦。我屏住呼吸拉弓,箭尾的山鸡羽毛擦过脸颊——这是师弟帮我粘的,他说这样箭能飞得更稳。

“嗖”的一声,箭擦着葫芦边飞过,扎进树干。师父哼了一声:“静视呢?百步穿杨没学会,二十步穿葫芦都歪?”

我挠挠头:“看见葫芦上的虫洞了,分了神……”

“借口!”师父突然指向正在练枪的师弟,“瞧瞧你师兄,每天举着三十斤石锁跑环山道,枪头铁砂包加到十斤,你倒好,把木枪藏在草垛里摸鱼!”

“不是师兄!”我急得直跺脚,“他是师弟,我才是师兄!”

师父突然笑出眼泪:“喊顺嘴了,大不点是师弟,小不点才是师兄。”他转头对师弟招手,“大不点,来耍套枪看看。”

师弟收枪抱拳,枪尖在阳光下划出银弧。他的枪术早已不是去年的生涩模样,枪花绽开如梨花盛开,铁砂包撞击声密如急雨,最后收势时枪尖稳稳抵住石案边缘,竟没碰落案上的葚子。

“好!”师父难得喝彩,“步法稳,枪路正,比为师当年强。”他转头看我,目光又变得严厉,“你呀,就知道偷懒,为师为何只验你?你师弟比你大九岁,却比你踏实百倍,何须验?”

我蹲在地上戳蚂蚁,嘟囔着:“大九岁了不起啊……”

“岁数小不是借口!”师父突然扔来颗葚子,砸在我额头上,“当年为师像你这么大,早把《鬼谷子》背得滚瓜烂熟了——”

“吹牛,你不是五百多岁才去拜的师吗?”我顶嘴道。

师父愣住,继而抄起扫帚追着我跑:“小兔崽子,敢拆老夫的台!”

检验完毕,我们围坐在老槐树下,梅花鹿把脑袋搁在我膝头蹭痒痒。师父躺在竹椅上,手里攥着我孝敬的葚子,终于开始讲故事。

“此去说来话长,为师长话短说,这人是来道歉的。”

“不是,这也太短了吧?”我赶紧又塞给他一把葚子,“给我们好好讲讲嘛!”

“嘿嘿,小不点也学会这一套了。”师父却没有拒绝,一把接过葚子一边吃一边说,“有个叫张牛角的,和刚刚那个叫褚飞燕的拉起一帮人,自称黑山军造反了,其实也是可怜,没东西吃,不造反就饿死了,造反还可能活久一点。但是他们造到咱们旁边来了,扰为师清修这就不对了。为师不是骑着鹿去找他们理论吗?那张牛角看为师孤身一人,不拿为师的话当回事,那为师自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于是为师就一箭把他射死了。”

这次轮到师弟疑惑了:“可是师傅,你射死他们的大统领,那个褚飞燕为何还要来给您道歉呢?”

“说得是啊,为师本以为张牛角死了,这伙人就解散了,结果刚刚那个褚飞燕为了聚拢人心,居然改名张燕,这给为师气的。”师父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梅花鹿,“其实为师也没想弄死他,原本想射他肩头吓退他们便了,结果这畜生动了一下,为师一不留神射偏了,射中心口了。”

我扭头看向梅花鹿,梅花鹿似乎听懂了什么,无辜的眼神望着我们,潮湿的鼻子喘出两口粗气。

师父继续道:“这帮人说来也可怜,这一造反更无处容身,于是我便与张燕约法三章,只要他答应我便放过他。”

“可是刚刚师父明明说了两个做不做数,哪来的三章啊?”我故意捣乱。

“小兔崽子别打岔。”师父轻笑着敲敲我的脑袋,“这第一嘛,自然是不许来打扰为师的清净,于是为师就带他来认认门。这第二嘛,就是不许杀戮无辜百姓。他同意了,我就把他放了。”

“还有第三呢?”这次问的是师弟,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对哦,这第三为师还没想到,就先这样吧。”

师弟挠挠头又问:“他要是反悔了可怎么办啊?”

“怕什么,反悔了为师再捉他一次。”

我和师弟:“…………”

当晚,我趴在窗台上看师弟练枪。月光给院子镀了层银,他的枪尖挑落最后一片槐花,收势时忽然转身:“明天带你去山顶看星星?”

“看星星做什么?”我揉着被师父敲疼的胳膊。

“师父说,荧惑星又红了。”师弟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可能又要打仗了。”

我忽然想起白天师父讲的故事,张燕在山寨里看见骑鹿的老神仙,会不会也像我们看他一样,觉得这白胡子老头既可怕又可亲?就像梅花鹿,看着威风,其实爱吃葚子,爱蹭人膝盖。

“师弟,”我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们下山,你会用枪保护百姓吗?”

他的枪尖在月光下顿了顿:“师父说,枪是用来护人的,不是杀人的。”

远处传来师父的呼噜声,混着梅花鹿的咀嚼声,这鹿儿好像一直在吃东西。我摸着怀里的竹弓,忽然觉得,不管是师父的箭,还是师弟的枪,终究都是为了让这山里的月光,永远这么安静。

次日清晨,我和师弟在环山道跑步,他故意放慢脚步等我,却在我快追上时突然加速,枪尖带起的风扫过我鼻尖。山风送来丹房的青烟,混着师父的骂声:“小不点,又偷懒!”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师弟的枪杆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他亲手刻的云纹,此刻像活过来的游蛟,在晨光里扭动。我知道,终有一天,这些云纹会跟着他的枪,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划出属于他的轨迹。

而我,或许会带着竹弓和《千金方》,跟着梅花鹿的脚步,把师父的约法三章,变成更多人的护身符。就像此刻,太行山的风穿过山谷,把葚子的甜、槐花的香,还有师父没说完的约法第三章,都揉进了这个不算安稳,却充满希望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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