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飞将虎子 > 第五章 山下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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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元年二月,大天师张角振臂一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没想到竟然呼出来一百多万人。次月神上使张曼成击杀南阳太守褚贡,四月,渠帅波才居然将右中郎将朱儁击败,并且把左中郎将皇甫嵩围困于长社。要不是骑都尉曹操引军驰援,怕是要重重折了朝廷的脸面。结果浩浩荡荡起义的黄天只立了半年就倒下了,到了十月,大天师还被剖棺戮尸。

我问师父:“这大天师不是自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吗?怎么不知道自己半年就死了?”

师父摇摇头道:“天道哪是那么好参悟的,为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笑着说:“我知道,明天轮到师弟打水。”师父哈哈一笑:“若是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么人活着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等死。”

十一月,黄巾军余党全部隐退山林,时常劫掠过往辎重,却是再也不敢跟官军正面冲突。关羽张飞跟随刘备去安喜上任,结果打了督邮,不知所措的刘备弃官而逃。

这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说来奇怪,师父跟我们一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山上,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转过年来,我八岁了。师父开始安排我习武,说我力气比别人大不少,但是我不信,因为我掰腕子总是输给师弟。说到师弟,现在已经比师父还要高了,刀削斧刻般的脸庞棱角分明,眉骨像太行山的岩石般突出,眼睛狭长而明亮,瞳仁在阳光下会泛出琥珀色的光,左眼角下方浅褐色的胎记已经快看不清楚,像片倔强的落叶。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总是抿得极薄,唯有练枪时,枪尖带起的风会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紧致的下颌线。他的双臂肌肉匀称,小臂上布满细密的绒毛,握枪时青筋微凸,却能在抚摸梅花鹿时轻柔如羽——那是师父的坐骑,浑身雪白的皮毛上点缀着墨色斑点,唯有师弟能让它乖乖低头吃葚子。

师弟如今的身形已如破土新竹,青布衫下的肩背宽阔,腰间束着自己编织的藤条腰带,将身形衬得格外挺拔。他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练枪,院子中的青石板上早已被他的枪头砸出细密的凹痕。有次我偷藏了他的枪头铁砂包,想看看没了配重的木枪是否能让他出糗,却见他仅凭枪杆便舞出漫天枪花,枪风扫过我藏在树后的衣角,惊得我差点摔了手里的酸枣。他练完枪总会坐在老槐树下擦拭枪杆,指尖抚过自己亲手刻下的云纹,眼神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沉睡的野兽,那时我才发现,他严肃的眉眼间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偶尔他会蹲在梅花鹿旁边,用草叶逗弄它的长耳朵,梅花鹿甩尾时,他会露出难得的笑,嘴角微微上扬,像太行山顶的新月。

师父自从教我习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我稍有一点溜号,师父的木棍就会落在身上。不过说来奇怪,师父从来不像教师弟一样教我,而是让我赤手空拳击打绑着麻绳的木桩,每一拳都要喊出“腰马合一”的口诀。他不许我触碰任何兵刃,有次我趁他不注意偷拿师弟的木枪,刚举过头顶就被他用枣木棍敲了手心:“我让你拿了吗?没大没小不听话。”我心说就算没大没小也是跟你学的,但是却不敢忤逆师父。他转身塞给我一把用山竹削成的短弓:“箭矢能救人于无形,比摆弄刀枪省心。”从此我只能望着师弟耍枪,看他枪尖在阳光下划出银弧,而我手里的竹弓,渐渐能射中十步外的山鸡眼睛。

师父还说我视力也超过常人,这倒是真的,每当我静下心来屏气凝神,寻常的动作就变成了慢动作,只是我的动作也会变得很慢,常常看得清却躲不开。有次师弟练枪时枪尖扫向我,我能清楚看见枪尖的寒芒划破空气的轨迹,却直到枪杆抵住胸口才惊觉躲避。师父见状,便让我在双腿绑上沙袋,踩着飘落的槐树叶练步法,要求每一步都必须踩中叶片的主脉。他还教我“燕子穿林”的招式,让我对着山涧的瀑布练闪避,闭上眼睛仅凭水流撞击岩石的声响判断方位。起初我总是摔进水里,浑身湿透地爬上岸,师弟见了虽面无表情,却会默默递来干布。渐渐的,我能在师弟刺出枪的瞬间,顺着他枪风的轨迹侧身闪过,只是掌心的粗布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结出盐花。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率羌胡起义,杀死了护羌校尉泠征,升任左车骑将军的皇甫嵩和中郎将董卓率军征讨却久战无功。我问师父皇甫嵩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会打不过羌胡?师父却说羌胡凶悍,自然是黄巾不能比的,不过这董仲颍的小心思,怕是有点藏不住咯。

四月,张牛角和褚飞燕带领黑山军打到我们旁边来了,师父说这些家伙居然敢打扰老夫清修。说完提着扫帚骑着梅花鹿就下山了。谁家好人打仗用扫帚啊?谁家好人骑梅花鹿啊?再说那梅花鹿我也偷偷骑过,它浑身雪白的皮毛上点缀着墨色斑点,跑起来时颠簸得很,没有马稳当。我曾用藤条在它脖子两侧垂下来绑了两个圆环当脚蹬,踩着往上爬,结果被师父发现,师父呆愣半晌,过来赏了我三记毛栗子:“休用这孩童的玩具伤了为师的坐骑!”还顺势把藤环取下没收了。其实那藤环打磨得光滑极了,根本不会伤着鹿脖子。

师父下山后我和师弟终于迎来了不用被师父棍棒教育的片刻宁静,虽然每天早上师弟还是早早起来拉着我一起练功,但是练完功就是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

“走啊?”我推推师弟。

师弟也难掩脸上的兴奋:“走!”

于是我们两个人又偷跑下山了。山脚下的驿站旁有片马场,三匹枣红马正在树荫下甩尾。我盯着它们发亮的鬃毛直咽口水,师弟却犹豫:“偷马是贼行径。”我扯着他的袖子哄:“就骑到河边喝口水就回来,不算偷!”

他最终还是跟着我钻进了马厩。我踩着石凳翻上马背,枣红马不安地刨蹄,师弟则像片落叶般无声无息地跨上另一匹马。两匹马刚跑出马场,风就呼呼灌进领口,我死死抓住马鬃,任由马带着我狂奔,只听见师弟在身后喊:“拉住缰绳!”夕阳西下时,我们悄悄把马牵回马厩,却听见马夫嘟囔:“怪了,马驹儿这几天无精打采的,莫不是中了暑?”

我和师弟躲在树后憋笑,看着马夫给马添夜草。师弟突然低声说:“若被师父知道,定要打你屁股。”我吐了吐舌头:“你不说我不说,梅花鹿也不说。”他却突然板起脸:“梅花鹿会用角顶你。”话没说完,自己却先转身往山上走,嘴角还挂着没藏住的笑。

山风裹着槐花香钻进领口,我摸着口袋里没吃完的葚子,看师弟的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高。他的木枪斜挎在肩上,枪头的铁砂包随着步伐轻晃,撞出细碎的响声。远处传来梅花鹿的嘶鸣,像是在催促我们回家——那个藏着丹炉青烟、师父笑骂和师弟枪风的院子,此刻正被夕阳染成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等师父骑着梅花鹿回来,少不了一顿唠叨,说不定还要罚我抄《千金方》。但此刻的晚风、偷骑的枣红马、还有师弟藏在袖口的笑,都让我觉得,哪怕明天要面对师父的枣木棍,这样的日子,也像沾了蜜的桑葚般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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