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飞将虎子 > 第三十三章 涂水舐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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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站在帅帐外,望着小沛方向的灰云陷入沉思。三百余骑入营休整,战马卸鞍啃草,骑兵们用刘备送来的精铁环首刀修复着衣甲。

营中开始起锅造饭,我蹲在篝火旁,用铜勺搅动粟米粥,粟米中掺着些碎肉和青菜,稀粥在铜勺搅动下泛起油光。伤兵们依次接过陶碗,一名老兵的袖管挽起,露出小臂上的狼首刺青——那是并州骑兵的徽记。

未时三刻,牛角号声撕破空气。父亲的“奋威将军”大旗率先扬起,赤兔马蹄踏过衰草,溅起的水珠带着太行山晨雾的凉意。三百余骑列成楔形阵,陷阵营的七百锐士殿后,鱼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队伍沿着官道东行,父亲忽然放缓马蹄。他的玄甲在午后阳光中泛着暗红,肩甲上的睚眦纹被汗水浸成深褐。“昭儿,”他的声音混着马蹄声,“给为父讲讲在太行山上的事。”

我摸着虓虎戟胡口上的平安结,向父亲讲起太行山上的过往。讲到师父带着张燕上山时的情景,父亲转头看我,丹凤眼眯成一道缝:“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我攥紧马鞍的手顿了顿,掌心的老茧擦过牛皮绳。太行山顶的丹房、瀑布下的练戟声、师父敲着竹杖骂“太慢”的模样,一遍遍在眼前闪过。“是个怪人,”我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只教儿读书练箭,却也未曾提及自己的名讳。”

父亲的侧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他抬手拨弄头盔顿项的红缨:“也罢,隐士自有隐士的道理。”他又转过头来,丹凤眼映着我的倒影,“下山这一路,可曾后悔?”

我摸向颈间玉璜,虎纹棱角硌着指尖:“在萧县看见黄巾弟兄们战死时,后悔过。”

队伍继续向东行进着,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散落在眼角,我终于问出了想问许久的问题:“父亲,我娘她……可安好?”

“去年的冬天……你娘她去得突然,”父亲的声音低下去,赤兔马蹄踏着官道中的夯土,发出“踢踏”的蹄声,“临终前攥着另外一块玉璜,说要给璇儿做嫁妆。”提及母亲时,父亲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扯出个苦笑,伸手轻抚着我的脑袋,掌心的老茧擦过我额角,“你妹妹现在在下邳城,脾气倒随了为父,一点也不似你娘。”

我点头,想起沂山驿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马尾辫梢的银铃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听说袁术曾向父亲提亲……”我犹豫着开口。

“你娘不愿意,”父亲甩了甩缰绳,赤兔马不耐烦地刨蹄,“使者韩胤早被我送给曹操,璇儿也不愿意,为父自然不会同意。”他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袋,从中递给我一块绣着“子安”两字的帕子,“当初你师父接走你时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什么,这帕子是你娘亲手绣的,她时常攥在手里……”

黄昏染透天边,陷阵营替换为前锋。我策马靠近高顺,他的素铁鳞甲在暮色中泛着乌光,肩甲处的麻绳早已被汗水浸成了深褐色。

“高将军的甲胄……”我指着那鳞甲上修补的痕迹。

“三年前濮阳之战,”高顺的声音像他的长枪一样冷硬,“一名青州兵的钩镰枪划的。”他抬手调整弩机,牛筋弦发出沉闷的嗡鸣,“全营甲胄形制相同,伤兵换甲后仍能成阵。”

我望向排头的士兵,他们腰间的两柄短斧、背负的三柄短戟,钩镶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为何用三柄短戟?”我问。

“破盾阵,”高顺的视线扫过队伍,“第一戟破盾,第二戟取喉,第三戟掷向敌将。”他忽然指向远处的土丘,“去年在定陶,三百短戟齐发,曹操的先锋再也没能爬起来。”高顺调整弩机时,牛筋弦在暮色中泛起幽蓝光泽——这是用东海鲛胶反复浸渍的痕迹。他指向土丘的眼神突然凝滞,仿佛又看见定陶城头曹军大旗被三百短戟同时洞穿的场景。那些戟刃都刻意铸成锯齿状,正是为了更好卡入盾牌缝隙。

这时,一名陷阵兵突然单膝跪地,从腰间皮囊里取出块油布,快速擦拭同伴磨损的钩镶边缘。高顺点头,长刀在马鞍上磕出清响,惊起几只归巢的鸟雀。

暮色浸透涂水时,北侧梆子声混着隐约的歌声飘来。那是种低哑的调子,起承转合间带着水乡特有的呜咽,像小渔村周老汉唱的水调,却多了几分凄苦。

我向父亲示意,父亲微微颔首,队伍继续东行穿过涂水。涂水浅滩处的卵石被马蹄溅起,惊飞的水鸟掠过陷阵营的黑旗,旗面上‘陷阵’二字被夕阳染成血色。

我独自策马寻着调子声,马蹄踏碎岸边的芦苇,惊起几只蛐虫。二十几个民夫围坐在篝火旁,陶罐里的稀粥冒着热气,一名青年蹲在最外侧,裤脚卷到膝盖,腿上的鞭痕结着黑痂,手里拿着掺杂麸皮的糗粮——这是一群修水渠的民夫。

那青年抬头时,目光撞上虓虎戟胡口的平安结,瞳孔突然缩紧。那调子戛然而止,其余民夫纷纷伏地,唯有青年仍盯着我,喉结滚动。

我策马上前:“你可姓周?”

我策马追上行军的部队,那姓周的青年并没有跟着我回来。他蜷缩在篝火旁,望着虓虎戟上的平安结,眼里倒映着涂水的月光:“官兵若发现有民夫逃跑,保不准会烧了村子。”他攥紧腰间磨破的绳结,“求将军给家中父母捎句话——”他突然磕头,额头蹭过碎石,“就说我还活着,秋收时大概就能完工。”

“你自己活着回去对他们讲。”我摘下平安结放在他掌心,芦苇编织的绳结上还沾着小渔村的槐花香:“你妹妹说,这结能保平安。”想起临走时小姑娘踮脚挂结的模样,喉间泛起一阵酸涩。青年颤抖着将平安结塞进衣襟,像藏起用命呵护的至宝。

队伍重新踏入夜色时,我的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月光泼在赤兔马的鬃毛上,父亲的背影在前方起伏,像座移动的山。吕璇,玲绮……我默念着妹妹的名字,她在下邳城的城墙上,是否也在望月?母亲临终前攥着的玉璜,此刻是否在她腕间晃成碎光?

天空中已现繁星,没有一丝云彩。彭城的城郭在月光下隐隐起伏,像幅被揉皱的帛画。忽然一阵刺痛从太阳穴炸开,记忆碎片如乱箭般钻入脑海——泗水决堤的巨浪拍打下邳城门,曹军的火把将彭城染成血海,百姓抱着孩子往城墙跑,而父亲的方天画戟插在城门下,暗红的血顺着戟刃滴进“汉”字大旗的褶皱。

“少将军?”亲卫递来水囊,我这才发现自己攥着鞍绳的手在发抖。李儒的长衫掠过我的马首,他望着彭城方向,袖口的竹简片闪了闪:“恩公可是想起了什么?”

我策马靠近,压低声音:“文优先生可有办法,找出这一系列谋划的布局者?”

李儒的目光忽然凝在彭城城头的方向,星芒在他瞳孔里碎成狡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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