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的风卷着细沙扑在脸上,我望着父亲赤兔马扬起的尾鬃,掌心还残留着萧县城墙的夯土碎屑。三百余骑残部在暮色中蜿蜒如蛇,伤兵的呻吟混着战马粗重的鼻息,在渐浓的雾气里凝成铅块。李儒的长衫染着未干的血渍,却仍在马上挺直腰背,像杆虽折犹坚的旗杆。
“子威还有一事不明,”我策马靠近,虓虎戟的阴影扫过他鞍侧悬挂的舆图残片,“文优先生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萧县打开城门?”
李儒转头时,眼角的细纹被夕阳染成金红:“在下其实也不过是赌一赌这李儒的名字到底好不好使罢了。”他的声音混着风沙,袖口轻轻晃动,露出半截泛黄的竹简边缘。“那日在下骑马入萧县……”
夜风吹动李儒染血衣襟,随着李儒的描述,一副画面在我脑海中展开:
烛火在李儒指尖跳成诡谲的弧光,他站在刘氏正堂中央,对面的白发长者扶着酸枝木椅把手正襟危坐。堂前高悬的“白水遗风”匾额在风中轻晃,那是光武帝所题,此刻照映着李儒长衫上的污渍。
李儒深施一礼道:“刘韫老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被唤作刘韫的白发长者面露不悦道:“若你是来讲这些的,明日再说吧。”
“且慢,怀瑾先生可知,刘岱临终前仍紧握萧县舆图?”李儒的声音如浸过冰水的丝绦,尾音轻轻扫过“舆图”二字。
刘韫扶着椅子的手骤然收紧,花白胡须颤动如风中残烛:“公山(刘岱字)昔日力战黄巾,是我刘家榜样,无愧于列祖列宗,不知阁下提及此事,是何居心?”
李儒向前半步,靴底碾碎砖缝里的香灰:“刘繇在江东咽气前,最后一箭射向西北——可是贵县祖坟方位?”
“放肆!”刘韫拍案而起,砚台里的墨汁溅在李儒衣襟,“正礼(刘繇字)乃朝廷钦封的扬州刺史,那孙策使逆贼行径致正礼枉死,阁下若无他事,老夫要休息了。”
李儒再施一礼正色道:“所求无他,望怀瑾老先生劝县丞大人打开城门,放我等一行三百余人进城躲避时日即可。”
刘韫冷哼一声:“阁下两句话就想让不明身份的贼子入城,可忒得小看我萧县刘氏了吧。”
只见李儒压低声音改用青州方言:“兖州屠城时,刘馥的乳母可还安好?”李儒袖中露出半截竹简继续道:“建安元年腊月廿三的账簿,要当众念么?”
刘韫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中七寸的毒蛇。堂外更夫的梆子声惊飞檐下宿鸟。
半晌后刘韫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先生究竟何许人也,竟用元颖(刘馥字)性命相挟?怀瑾如何相信先生有此等手段?”
李儒望着老人瞬间佝偻的背影,嘴角扬起熟悉的阴鸷弧度,“不才,李儒。”
刘韫盯着他手中的竹简——他不敢赌竹简中的内容。良久,老人长叹一声:“李儒先生之名,果然比刀锋更利。”他抬手招来管家,“开西城门,许其暂驻三日。但须谨记:不动仓廪,不伤吏民。”
李儒虽然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我非常清楚这其中的凶险——若刘韫没被李儒的名字吓住,怕是可以轻取李儒的性命——李儒用自己的命,赌来了我们生存的机会。我望着他脸上新结的血痂,那是方才冲阵时被流矢划过的伤痕。
李儒低头拨弄舆图,指尖停在“彭城”标记:“士族最怕两件事:史书抹黑,根基不稳。”他忽然轻笑,“刘韫以为我要粮草,实则只要一条生路。”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内衬上褪色的补丁——那是他一路上缝补的痕迹。我又想起师弟曾说“笨!师傅意思是他做的那些事够他折四百多年的寿了。”此刻却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像太行冬雪落在枯草间。
次日寅时,天边刚泛鱼肚白,“陷阵”大旗的黑底红字已在雾中若隐若现。一名身着素铁鳞甲的将军模样的人,带着亲卫出营迎接,长刀在晨雾中划出冷冽的弧光。
“温侯!”那将军单膝跪地,甲胄上的铜钉擦过地面,“高顺未能如期攻城,请温侯治罪。”
父亲翻身下马,玄甲在晨光中泛着暗红:“臧霸的援军呢?”
高顺抬头,眉骨间凝着霜色:“斥候回报,泰山军至今未动。陷阵营仅七百余锐士,不适合攻城,未敢轻动。”他指向远处小沛城墙,“刘备闭城不出,想必城内步卒不多,确无战意。”
我随父亲步入营寨,看见拒马桩后堆满未拆封的弩箭箱——那该是高顺为攻城准备的。帐中帅案上摊着舆图,小沛西门被朱砂圈了又圈,墨迹未干。
“报——”亲卫突然闯入,“斥候回报未见曹军动向,刘备遣使求见!”
父亲挑眉看向高顺,后者已按剑站在帐口。片刻后,糜竺的青衫映入眼帘,他怀中抱着描金礼盒,腰间悬着刻有“麋”字的青铜牌。
“在下糜竺,字子仲,刘使君帐下掾属。”糜竺深施一礼,礼盒在他掌心微微发颤,“昨日族弟糜芳与温侯麾下发生误会,使君并不知情,特命小人携礼致歉。”
父亲指尖敲着帅案,睚眦纹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刘豫州倒是舍得。”他忽然伸手扯开礼盒锦缎,露出里面的玉璧与金锭。
糜竺又伸手递出手上竹简,红漆的竹简上用黑墨写着几行小字:“使君深知束下不严,几欲酿成大祸。薄礼虽轻,聊表诚意,礼单奉上。”
我接过糜竺手上的竹简,只见竹简上写着:粟米百斛、精铁环首刀三十柄、弩箭一千五百支、皮甲二十领、金十五斤、五铢钱十万、小沛良田五顷地契。
除了地契没有实际用途外,礼单上的物资确实凸显出刘备的诚意。
父亲接过我手中竹简,看完后又将竹简递给高顺:“送糜先生回去,仔细清点礼单物资。”
高顺转身出帐,送走糜竺后,带领亲兵逐箱开验:粟米袋袋过斗,无掺沙;环首刀刃口雪亮,柄缠新革;弩箭簇头泛青,箭杆笔直,小字“丁丑”说明是去年新制;皮甲内衬皆用新鞣牛皮;金锭成色足,钱币无剪边。
父亲听完高顺的汇报,又长笑一声:“当初我带刘大耳入内堂招待,刘大耳却欺我不懂礼数,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抱拳进言:“父亲,刘备礼数周全,臧霸援军迟迟未至,恐有蹊跷。”
李儒轻抚竹简:“小沛城头旌旗密布,不如暂退彭城。”
父亲凝视舆图上彭城与小沛间的涂水,指节在案几敲出三声闷响。
“休整半日,拔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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