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初年,掰着指头我已经可以数到十。我也不知道跟着师父多久了,只知道自己今年该是三岁。从记事起,日子就像山涧里的溪水,哗啦啦地重复着:吃早饭,陪师父晒太阳,吃午饭,在院子里玩树叶,看师父洗衣服,吃晚饭,睡觉。师父的嘴总在念叨,晒太阳时念“黄芪要长在背阴坡”,洗衣服时念“当归须子要留三寸”,连啃粟米饼都念“稗子混在粟子里最讨厌”。我听不懂就歪头问,师父也不答,只说“多听听就好”,然后一边笑一边继续叨叨,胡子跟着笑纹一抖一抖的。
这样的日子简单得像张白麻布,直到那天师父领回个少年。他比我高好多,青布衫洗得泛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小刺猬,可脸却白生生的,眼睛亮得像山雀叼来的琉璃珠子。他抱着捆柴火跟在师父身后,柴火捆得比师父的药包还整齐,脚底下却踩着双露脚趾的草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用山藤新编的,之前的鞋早磨穿了底。
少年来了后,师父好像变成了甩着尾巴的老黄牛,整天搬个竹凳坐在屋檐下,看少年在灶间忙前忙后。从前总沾着药渍的木盆空了,少年把我的脏衣服搓得哗哗响,晾在麻绳上的布片像串会飞的云。久未打扫的院子也变了样,他跪在地上擦石案,连砖缝里的青苔都用竹片刮得干干净净,惊飞了躲在角落的蟋蟀。
“师父,该怎么叫他呀?”我拽着师父的道袍,盯着正在舀水的少年。他手腕细得像我的木戟柄,却能把水瓮搬得稳稳当当。
师父眯着眼笑:“随你开心,叫小哥哥也行,喊师弟也成。”话音未落,少年突然转身,冲我规规矩矩地作揖——他的袖子太长,作揖时差点甩到水盆里:“师兄。”
这声“师兄”把我逗得直乐,趴在石案上哈哈笑着:“我才三岁!怎么就成师兄了?”少年耳尖发红,像朵开错季的山茶花,却仍认认真真地叫:“师傅说,你比我早来三年,该叫师兄。”
从此,院子里多了个会动的影子。我蹲在药圃揪蒲公英,他就蹲在旁边拔杂草,指尖沾着黑乎乎的泥,却把每株杂草都扔得远远的,像在赶走偷吃粟米的田鼠。我举着小木戟乱挥,他就站在五步外,用树枝教我“刺要直,扫要圆”,自己却抱着比他还高的木枪,每天天不亮就去院子里练枪,枪头绑着沉甸甸的麻布袋,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山雀早醒。
师父教我们的东西总不一样。他让我闻晒干的草药,说“黄芪像烤红薯香,甘草像蜜饯甜”,我闻着闻着就打哈欠,把黄芪片塞进嘴里——苦得皱鼻子,师父却笑出眼泪:“记住了吧?黄芪补气,可不能当零嘴吃。”转头看见少年举着石锁打晃,却突然板起脸:“手腕再沉三分!枪尖要追着晨光跑!”吓得我赶紧把剩下的甘草片藏进袖口。
夜里躺在草席上,我总偷偷看少年缠手。他手掌磨出的血泡比我的山楂串还红,却一声不吭,只把我的被子往怀里掖了又掖。“小哥哥,疼吗?”我戳了戳他手背上的粗麻布。
他摇摇头,指尖划过木枪上的云纹:“师傅说,等我能举着石锁跑完环山道,就能学‘云爪三探’了。”
“‘云爪三探’能打狼吗?”我眨着眼睛。
“能打比狼还凶的东西。”他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比如抢老百姓粮食的坏人。”
那年秋天,师弟终于能把石锁举过头顶。师父赏他新枪头时,我趴在院子边数蚂蚁,听见“咔嚓”一声——那是枪头砸在石砖上的声音。少年单膝跪地接枪,铁青色的枪尖映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终于扎根的小树苗。
而我呢,终于能分清黄芪和甘草了。师父说,等我能背出五页《本草经》,就带我下山去镇上瞧瞧。我掰着指头数,发现才背会“黄连苦,当归甜”,但没关系——因为师弟说,等他学会“云爪三探”,就用枪挑着我下山玩儿,让我坐在枪头晃悠,像只趴在松树枝上的小松鼠。
山风裹着药香钻进窗缝,我缩在师弟身边,听他均匀的呼吸声像远处的山溪。这个总把“师兄”挂在嘴边的小哥哥,这个会把我的脏衣服洗得香喷喷的小哥哥,让原本白麻布似的日子,渐渐染上了山桃花的粉、蒲公英的黄,还有枪尖上跳动的、像火焰一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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