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先是柔软的,直到后脑传来持续钝痛。某种规律震颤着顺着脊椎爬上来,像被装在晃动的铁盒里抛掷。鼻腔灌进铁锈味时,下意识吞咽的动作让喉结蹭到粗砺的麻布——我的脸好像正贴着某种编织物。
左臂还没有知觉,右肩传来针扎般的酸麻。脚踝突然被锐痛击中,仿佛有人往骨髓里倒冰碴。疼痛有了形状:手腕被绳索勒出环形凹痕,膝盖抵着凹凸不平的木纹,后背每隔五次颠簸就会撞到硬物。
马蹄声从混沌中剥离出层次:左边传来清脆的“哒—嚓”,右边应和着沉闷的“咯—嗒”。某种金属链条在斜后方拖行,每三次颠簸就会剐蹭到尖锐物。有颗粒状物体持续滚落,在近处发出细沙流动般的声响。
血腥味在口腔后壁凝结成锈壳。鼻粘膜突然捕捉到咸腥,像有人把腌过头的鱼塞进鼻孔。当冷风掀起遮盖物,腐坏油脂的气味混着马匹汗酸涌入气管,喉头立刻泛起酸水。
黑暗裂开第一条缝是橙红色的。
睫毛粘连处渗出粘液,随着车身晃动,光斑在右眼睑上晕染成模糊的色块。某种液体顺着额头流进眼窝,温热与刺痛中,倒悬的天光突然暴涨成苍白一片——近在咫尺的金属反光刺得虹膜收缩。
冰凉的液体滴在鼻尖,血腥味证实了那是血。更多光斑在左眼跳跃,但厚重的血痂封住了视线。右眼捕捉到细小的雪尘在光束中飞舞,它们落进瞳孔的瞬间,我费力睁开一只眼,眼前的事物慢慢聚焦,最后我看清了,对面是被捆绑着的刘渊,披头散发中突然张开一张嘴,声音中带着一点嘶哑:“恩公醒了,你身上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刻意压低。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辆马车的角落,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脚踝也被绳索捆住。车厢里堆满了散发着腐臭味的麻袋,车顶的帆布破了个洞,零星的雪花飘落在刘渊的脸上。
“这是……哪儿?”我哑着嗓子问,喉间像塞着块火炭。
刘渊挪了挪身子,靠近我低声道:“不知道,那些车夫似乎说要去淮南下蔡。”刘渊又扭动一下,仿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尹礼的人把咱们捆起来后,商队居然又跑回来了,把商队车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泰山贼——六十匹鲁绢、二十石粟米,好像还有很多铜器和一百多吊铜钱。”
我皱起眉头,努力回想昏迷前的场景:尹礼的刀光、刘渊的哭喊、还有那支插进左腿的半支竹箭。“淮南下蔡?”我喃喃道,“为何去那里?”
刘渊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恩公,你还记得沂山驿的迷药吗?还有逃跑时掉落的弩机——那把弩机有很严重的磨损,正常应该已经不再使用了。”他凑近我,声音更低,“商队被伏击,又用全部物资换咱们,这中间的关节……”
我盯着他条理清晰的分析,突然发现这个总被我保护的书生,此刻眼中竟闪烁着睿智的犀利。“你觉得是谁设的局?”我问。
刘渊沉吟道:“袁术断不会做这种层层嵌套的局,他连‘代汉者当涂高’都信,哪来的耐性?曹操嘛……”他摇摇头,“泰山属兖州,他若想抓人,何须设下迷药?刘备……”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沂山已属鲁国,他若想动手,大可派兵明抢,也不用假泰山贼之手。”
我错愕地看着他,好奇怪这个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书生,竟对袁术、曹操和刘备如此熟悉。“你到底……”话到嘴边,却被马车突然的颠簸打断。
马车猛地刹住,外面传来喝骂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刘渊脸色一白:“这又是怎么了?”
车厢外,喊杀声越来越近。我感觉手腕的麻绳在颠簸中渐渐松动——这两日的昏迷让我力气未复,却也让绳索因出汗而变松。我暗中运力,能听见血管在腕骨旁突突跳动,被勒出的凹痕火辣辣地疼。当肩膀肌猛然绷紧,潮湿的麻绳终于“嘣”地断裂,带着结痂的皮肤扯下一小块血肉,鲜血顺着小臂流进袖口,我却顾不上查看——脚踝的绳索还在往胫骨上勒。
“恩公!”刘渊惊呼一声,眼中闪过惊喜。
我来不及回答,努力地撕扯着脚踝上缠绕的麻绳。车厢外的喊杀声中,我悄悄爬上车窗,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掀开帆布的刹那,我看见数十个贼人正围着商队叫嚷着。他们头裹褪色黄巾,手持锄头、镰刀改的兵器,唯有为首三人——左首一人握着一柄巨大的开山斧、中间一人手持长枪、右首一人手中攥着一柄阔背环首刀,这三人的兵器明显从做工到质量上远超其他人。左首那人的大斧上缠着半幅黄色三角旗,让我回想起师父曾经对我讲起黄巾军旗帜的模样。
“刘辟大哥,”右首那人晃着带血的环首刀逼近商队首领,“看这车队的旗号,应该是萧县刘家的商队!”
那个被唤作刘辟的人目光扫过车辕上的“刘”字旗:“萧县刘氏向归徐州,怎会走淮南道?”他的声音像破风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大斧上的旗帜随风飘荡,“留下粮食,放你们过芒砀山。”
商队首领赔着笑,从袖中掏出银袋:“好汉,我们只是寻常商队……”话未说完,先前叫嚷的手持环首刀的汉子突然挥刀砍断他手腕,银袋“当啷”落地,银币滚进雪堆。
“老子不要钱!”那汉子舔着刀刃上的血,“去年官兵烧了老子的庄子,今天就要你们的粮!”
喊杀声瞬间爆发。商队护卫抽出环首刀,却被黄巾贼手中用农具改造的兵器逼得节节败退。我回身解开刘渊身上的绳索,刘渊掀开帘幕看着车外:“恩公,这些人估计是芒砀山黄巾,为首的刘辟曾是张角亲卫。”
寒风卷起满地积雪,吹得人睁不开眼。我看着周围猩红的目光,伸手摸向后背——那里早已没了虓虎戟。
刘渊的呼吸喷在我后颈,汗酸味混着血腥味直钻鼻腔。布帘缝隙间,刘辟的开山斧刃正往下滴血——粘稠血珠把三角旗残片泡成褐红泥浆,雪地里突然炸开喉骨碎裂声。我数到第四个车夫倒下时,他手里的缰绳还缠在小指上打着死结。长枪从西北方向扎进车夫后颈,枪尖挑着块软骨从喉结穿出。
最后一辆车的车夫正在解马肚带,手指灵活得像剥蛇皮——他要骑马逃跑。那车夫眼看要逃掉,我从车中猛然窜出,指尖触到其中一个黄巾贼背着的短弓皮革纹路——霉斑在牛筋弦两侧裂成蛛网状。弯弓搭箭,屏息凝神间,那车夫骑马的动作缓慢流逝,我清楚看到箭镞在空中变得弯曲又逐渐弹直,直至没入车夫的咽喉。车夫缓缓栽下马背,只剩下马匹孤零零跑向远方。
环首刀的刀柄铁环缀着发黑的耳朵,每次挥砍都带起细碎的喀嚓声。斧头劈开车辕木料的碎渣溅进我衣领,持斧者黄旗裹着的斧柄横扫过视线,腐布味里混着死老鼠的腥臊。
一番打斗过后,雪地上横着八具尸体的手脚都朝着不同方向扭曲,像被踩烂的蜘蛛。刘辟斧柄的黄旗拂过我耳际,腐布味灌进鼻腔的瞬间,十几把生锈的镰刀已抵住我咽喉。一把长枪的枪尖挑开我衣领,铁锈顺着领口滑进脊背的寒意中,刘渊带着哭腔的叹息从车厢裂缝里渗出来:“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