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瘦马从松林冲出,马背上的汉子衣着破烂,腰间环首刀缠着褪色的布条,刀刃缺口处还沾着草屑。我驻足观察,发现他们的马匹瘦得皮包骨头,嚼头和缰绳随意捆扎——真正的黑山军即便收缩进太行山,也断不会让战马如此狼狈,更不会劫掠无辜百姓。
“我身上没粮,”我松开按在戟柄上的手,将虓虎戟横在胸前,“只有这柄戟,若不嫌弃,拿去便是。”
最急躁的劫匪眼睛一亮,慌忙下马扑来:“贼不走空,比啥也没有强!”他双手攥住戟柄,猛地一提,我趁此机会突然松手,那劫匪被戟身重量拽得一个趔趄,屁股重重摔在雪地上。“鬼、鬼东西!”他脸色发白,盯着戟柄上的虎纹直咽口水。
“平难中郎将的兵,”我踏住他刀鞘,单手将虓虎戟重新拾起,戟尖指着他咽喉寸许,“会抢百姓的粮食?”
另外两名劫匪眼看情形不对,猛地调转马头鬼哭狼嚎般跑掉了,只剩下被我指着的劫匪,声音颤颤巍巍:“小英雄饶命!郭椽史逼缴三倍户调,我们交不出粱,现在家也没了……”他扯开衣襟,胸口全是被皮鞭抽打的伤痕,“我们没伤人,只是想讨点吃的……”
我望着孤零零那匹黄马,正有气无力地啃着冻土上的枯草。虓虎戟的戟尖在他眼前晃了晃,收戟入怀:“滚吧,再让我碰见你们,定用这戟送你们去见真正的黑山军。”那劫匪连滚带爬地逃进松林,连马都顾不得骑——它的左前蹄缠着破布,每走一步都在发抖。
这下好了,我成劫道的了。只是看这马的样子,估摸着我若骑上去,恐怕它便站不起来了,于是只好把虓虎戟斜挂在马一侧,牵马而行,时不时还要把戟摘下来自己抗一会儿。
正月十一,黎阳港的烽火台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港口外停满了挂着“卢”字商旗的船只,船舷上盖着袁氏的火漆印,桅杆上飘着“汉大将军”的杏黄旗。守门的兵丁上下打量我,目光在虓虎戟上停留片刻:“干什么的?长兵器不得入城。”
“从太行来,想找船渡河。”我拍拍黄马,“家中老人病了,急需回乡。”
兵丁冷笑:“所有船只都被征了,给大将军运粮。”他踢了踢地上的麻包,“看见没?平原郡送来的官粮,莫要碍了大将军的事。”
港口内,数百名脚夫正顶着风雪搬运麻包,个个衣衫单薄,不少人只穿着漏脚趾的草鞋踩在积雪里。我拉住一位咳嗽不止的脚夫,看样子他的年岁依然不小了,身上的粗布衣裳已被麻包勒出深痕:“老伯,这些粮要运到何处?”
“邺城,”老者擦了擦鼻涕,压低声音,“大将军要讨公孙瓒,粮草全靠士族输送。卢家说平原郡的粟米不够干,每车都要撒把沙土增重,百姓的血汗,全填了他们的粮仓。”
栈桥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挥舞皮鞭:“快搬!大将军的粮草要是误了,你们全家去守义庄!”麻包裂开处,露出的粟米中混着大量稗子,这些士族们居然敢把“军粮”当做盘剥的工具。我忽然想起邺城看见的袁绍车舆——并非他换不起新车,而是故意用破旧车舆向士族示弱,换取他们的粮草支持。
我牵着瘦马沿着漳河河岸东行,寻找可以渡河的地方。河面零碎的浮冰撞击着岸边偶尔露出枯草,发出细碎的脆响。瘦马又开始驻足喘粗气,我便把虓虎戟摘下来抗在见上,目光不时扫过河面——若河面结冰,便可徒步渡河,省去找船的麻烦。
“漳河啊漳河,”我望着泛着浊流的河面喃喃自语,“你何时能冻得结实些?”
河面的浮冰在寒风中缓缓移动,始终无法连成一片。记忆中太行山的溪流,一到腊月便冻成明镜,可这漳河地处平原,水流湍急,河面始终无法上冻。
暮色降临,我坐在河边的巨石上,虓虎戟横在膝头。远处的黎阳港闪出点点灯火,卢家的粮船还在卸货,管事的叫骂声随风飘来:“腿脚再快一些,别耽误老子休息。”
我摸了颈间的玉璜,想起师父说的“袁绍虽为士族领袖,却被各大家族牵着走”。此刻的黎阳港,分明是士族的粮仓,袁绍的大军,终究要靠这些克扣来的粮草支撑。
黄马倒在芦苇荡边缘时,夕阳正将漳河染成血色。我握着那劫匪丢下的环首刀,刀刃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它曾在风雪中陪我走了两日,此刻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没办法,”我轻声说,“我送你上路。”
刀刃刺入的瞬间,它的尾巴轻轻甩动,仿佛在告别。剥下马皮时,我发现它的肚腹里全是未消化的芦苇根——它已经虚弱得无法消化了。划下几绺肉条挂在虓虎戟的胡口处,很快冻成坚硬的冰碴,这将是我接下来几日的口粮。
夜幕降临,我蜷缩在芦苇丛中,烤着马肉。远处传来士族商队的喧哗:“我才不管谁当家,反正这冀州最后还是我们的。”火光跳动中,我想起王滨夫妇在邯郸城外的遭遇——百姓的苦难,在士族眼中不过是算盘上的一串串珠子。
正月十三,一队官兵出现在河岸,为首的屯长骑着高头大马,目光在虓虎戟上逡巡良久,嘴角勾起贪婪的笑。“朝廷有令,”他抚着腰间的环首刀,“百姓不得私藏长兵,这戟嘛……充作武库。”
“这戟是祖上留下的耕具,”我握紧戟柄,“耕具也要充公?”
屯长冷笑:“耕具?你当本将眼瞎?这分明是兵器!说,私藏长兵意欲何为!”他一挥手,二十多个官兵举着长矛围上来,“大将军缺的就是兵器,识相的快交出来。”
虓虎戟在手中旋出圆弧,扫落最近的长矛。我刻意留手,每次戟柄都只击打官兵的手腕、膝弯,长矛不断落地,却无一人见血。官兵们怒骂着涌来,长矛却始终近不了身,他们的动作在我眼中慢到足够我打个哈欠,只能在冰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刺痕。我想我大概知道师父看我练功时,嘴里为何喊着“太慢”了。
“一起上!”屯长叫嚣着,“活的死的不重要,把那长戟给老子抢过来!”
我边战边退,脚下的冰层突然发出碎裂声。低头一看,冰面已出现裂缝,静视中看到河水在下面翻涌,每一颗溅起的水珠都清晰可见。就在这时,一根长矛已经冲着我小退扫来,我提腿闪开,重心却愈发不稳向后倒去,我明明看得清身体摔倒的方向,想反应却已来不及——身后的冰层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裂开,刺骨的河水瞬间没过头顶!
虓虎戟在手中猛地一挥,戟首的虎纹划过冰面,却终究无法借力。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我最后看见的,是屯长冷漠的脸和戟柄上渐渐模糊的细纹——那些陪伴我无数个日夜的细密纹路,此刻正随河水刺骨的冰冷,沉入漳河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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