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银行APP上的余额数字，屏幕蓝光在脸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两万三千七百八十六块四毛二，这个数字在对话框弹出的瞬间就开始迅速缩水——房贷一万二，车贷三千五，网贷平台的还款提醒像催命符似的跟着跳出来，四千三的账单带着小数点后两位的精确，仿佛在嘲笑我每一分钱都被提前肢解……
手指机械地完成转账操作，余额栏变成了刺眼的红色。六千七百八十六块四毛二，要给老婆转五千的生活费，两个孩子在天津的书本费、校服费、文具费像无数细小的针，在这个数字上扎出密密麻麻的窟窿。最后剩下的一千七百八十六块四毛二，在弹出的水电费账单前彻底归零，甚至还倒欠了三十七块。
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空的。喉咙发紧，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通，电流声里夹杂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虽然父亲已经出院两年，但每次通话时，我总会错觉自己能听见监护仪的滴答声。
“爸，给个烟钱呗。“话出口时自己都觉得难堪，三十七岁的男人，对着退休的老父亲开口要烟钱。电话那头静了两秒，父亲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你特娘多大了还问我要钱，我没有，找你妈去。“语气生硬，却藏着说不出口的辛酸。我知道他撒谎，老两口的退休工资每月加起来不到一万，除去每二十天六千块的替雷利珠注射液，剩下的钱连买降压药都得算计着。
挂了电话，暮色已经漫进出租屋的窗户。这是间二十平米的老房子，墙纸剥落的角落贴着儿子二年级时的奖状，“数学进步奖“几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白。2010年从华北电力大学毕业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十五年后蜷缩在这样的出租屋里，对着手机算每一分钱的去处。那时候的国企电力设计院，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保温杯里接的是可乐，图纸摊开在实木办公桌上，领导说“年轻人要耐得住寂寞“，可我看着四五十岁的同事们重复着每天的生活，突然觉得这辈子不该这样被一眼望穿。
2012年底辞职时，母亲哭了三天，父亲摔了三个茶杯。他们不懂为什么好好的铁饭碗说丢就丢，就像他们不懂后来我为什么会去干中介、送外卖、跑滴滴。那些年里，我在夏天的烈日下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写字楼间，在冬夜的寒风里开着破旧的轿车等订单，在装修工地扛着水泥袋时，总会想起设计院窗台上那盆永远生机勃勃的绿萝。有时候也赚过钱，2018年开装修公司那会，账户里曾躺着六位数的存款，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工程事故，加上合伙人卷款跑路，差点被要账的告上法院。
父亲的病是2022年春天查出来的，口咽癌。母亲当时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去天津治“，那个一辈子精打细算的老太太，第一次在医院里红着眼跟医生说“不管多少钱，我们治“。在天津肿瘤医院等手术的日子，病房走廊的长椅上，我看着母亲给父亲削苹果，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后来阴差阳错遇到了好大夫，治疗方案非常成功，但两年的治疗费像无底洞，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今年开始，替雷利珠注射液不再纳入医保，每次缴费单递过来，六千三百八十块的数字，像父亲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永远无法愈合。
沿着护城河走到老槐树下时，棋盘石桌上的楚河汉界已经被暮色染得模糊。老头儿像往常一样端坐着，手里捏着枚红木象棋，漆面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头发和胡子白得像圣诞老人，像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那时候我还是个蹲在棋盘边看大人下棋的毛孩子，如今鬓角已爬上白发，他却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岁月似乎在他那里绕了个弯，把我当初的英姿勃发催化成现在的大腹便便，而这个老头儿却一点儿都没有变。
“又输了？“老头儿抬头，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沧桑。石桌上摆着半副残棋，红方车炮过河，黑方双马连环，好像是我上周没下完的棋局。我从裤兜摸出打火机，才想起烟盒是空的，老头儿递来一支我不认识的香烟，过滤嘴上带着若隐若现的云纹，“戒了吧，对嗓子不好。“
想起第一次问他名字的情景，还是我刚上初中那年。蝉鸣刺耳的午后，我看着他用枯枝在地上画棋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爷爷，您叫啥名字吖？“他抬头笑，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脸上洒下斑驳光影：“不好说，有时候有人叫我老道长，有时候有人叫我老神仙，还有叫我老杂种的。“手里的枯枝在地上划拉两下，“前些年好点，有个正经名字，人家叫我钟珍，这些年基本上都跟你一样，叫我老头儿。“当时只觉得有趣，现在想来，他的话里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我们下棋时很少说话，老头儿却总在落子时蹦出些奇怪的话。“人活着其实都是为了等死。“有次他看着护城河上的浮灯，突然说，“可等死的路上，总得找点乐子。“今天他却反常地说起了三国，讲到东汉末年的门阀士族时，棋子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袁绍袁术是兄弟，曹操跟夏侯家是亲戚，孙权他哥娶了周瑜他老婆的姐姐，刘备又娶了孙权的妹妹。说到底，都是门阀之间的联姻游戏。“
我盯着棋盘上的“吕布“，那枚棋子边角磨损得厉害，红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吕布那么能打，为啥史书上评价这么低？“老头儿笑了，手指在棋盘上画了个圈，“史书是士族写的，吕布这种庶民出身的草莽，能在史笔里留下名字就不错了。你看那辕门射戟，写得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士族们需要个厉害的靶子，来衬托自己的英明神武。“
夜风带着河水的潮气，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头儿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划出细细的血痕。庶民，这个词突然变得沉甸甸的。2010年刚入职时，我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2012年辞职时，我以为自己是敢于追梦的勇士，可现在，在房贷车贷网贷的重压下，在父亲的药费单前，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千万个在生活里挣扎的庶民之一，连寒门都不是。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只能一步步往前拱，没有退路。
三天后，我在大排档喝了两瓶牛栏山。酒精烧着喉咙，脑海里不断浮现老头儿说的话。午夜的护城河泛着幽绿的光，老头儿的棋盘前点着一盏小马灯，光晕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座古老的雕像。
“平头百姓真的没有出头之日吗？“我踉跄着坐下，酒气熏得棋盘上的棋子都在摇晃。老头儿抬头，眼中映着马灯的光，像藏着无数星辰，“你现在算出头了吗？“他反问，手指轻轻敲了敲棋盘上的“卒“，“你的头是平的吗？“
我盯着棋盘，突然觉得那些棋子不再是木雕，而是无数个在历史长河里挣扎的身影。吕布的方天画戟，终究敌不过士族的笔杆子；我的大学文凭，终究抵不过生活的重担。“那要是放在以前呢？“我猛吸一口香烟，浓烈的烟在嘴里打着旋儿圈进肺里，“三国时候，会不会机会多一点？“
老头儿笑了，笑得像个看透世事的顽童。他伸手将棋盘上的“卒“往前推了一步，刚好过了楚河汉界，“要不你去试一试？“
马灯的火苗突然剧烈跳动，光影在老头儿脸上交错，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无数个时空在瞳孔里流转。护城河的水在远处哗哗作响，夜风带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来自千年之前的回应。我盯着棋盘上那个过河的卒子，突然觉得它不再是枚小小的棋子，而是一扇打开的门，门后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是尔虞我诈的权谋，是无数庶民挣扎着想要出头的乱世。
老头儿的话在耳边回响，酒精在血管里奔腾。我望着他似乎没有过变化的面容，突然想起三十年来，他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从未说过为什么一直守在这棋盘边。此刻他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踏上征程的勇士，又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护城河的水依旧在流淌，远处传来凌晨的钟声。我伸手摸向棋盘上的“卒“，指尖触到木纹的那一刻，仿佛有电流顺着手臂传来，浑身的毛孔都在发烫。老头儿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见证一个注定的选择。
夜色深沉，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如同无数个历史的剪影。我望着老头儿，望着棋盘，望着眼前的护城河，突然发现，生活的困境也好，历史的迷雾也罢，终究需要自己迈出那一步。哪怕是个卒子，过了河，也有横走的机会；哪怕是个庶民，在乱世中，也有出头的可能。
“老头儿说笑了，这怎么试吖？“
“不好说，万一能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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