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食品作坊”开张头几天,那混合着烟熏火燎与浓郁肉香的气味,简直像长了腿的野猫,调皮地从方家屯西头的老槐树旁,一路蹿到东头的小河沟。
村里的小孩们,个个跟猫儿见了鱼腥似的,天刚擦亮,眼睛还没睁利索呢,就扒着窗户缝往外瞧,小鼻子还一个劲儿地翕动,就盼着作坊那边能飘来点实在的香味,最好再夹杂点大人惊喜的叫唤。
头批红肠一出炉,油汪汪,红亮亮,方远没急着全给供销社送去。他大手一挥,先给作坊里帮忙的婶子大娘们,一人咔嚓掰了一小截。“尝尝!自家做的,有啥不对的尽管说!”
又亲自拎了五斤,用油纸仔细包好,给赵支书家送去。“叔,尝个鲜,提提意见。”赵支书也不客气,乐呵呵接了,心里对方远这后生更是高看一眼。
剩下的,除了按订单如数交给供销社,方远还特意留了一部分,让王大柱用小板车拉着,趁着赶集日,到镇上支了个小摊零卖。
“哎,我说大柱,这玩意儿能行不?供销社不也在卖?”有人凑过来问。
王大柱把胸脯拍得嘭嘭响:“那能一样吗?你闻闻这味儿!咱方家红肠,远哥亲手调的料,保管你吃一口想两口!”
油光锃亮、带着果木独有熏香的红肠往摊子上一摆,颜色就比供销社那些灰不溜秋的鲜亮,香气更是霸道,丝丝缕缕往人鼻孔里钻。过路的人,脚步都慢了半拍。
“来来来,尝尝,尝尝不要钱!”王大柱扯着嗓子,拿起一小块递过去。
“哎哟,这味道可真带劲!”一个老汉砸吧着嘴,“肉紧实,还不腻,比供销社卖的好吃多了,那个干巴巴的,塞牙!”
“可不是嘛,这肉香味儿,绝了!”
“小伙子,这咋卖啊?”人群立马围了上来。
王大柱咧着大嘴,嗓门洪亮得像庙里的钟:“婶子大娘、大哥大姐,瞧一瞧看一看嘞!这可是咱方家屯自个儿作坊做的红肠,‘方家红肠’!真材实料,童叟无欺!供销社啥价咱就啥价,保管你吃了还想吃,吃了还想带!”
他旁边还煞有介事地立着个小黑板,上面是林舒雅特意用粉笔写的价格,字儿娟秀,瞅着就让人舒坦。
一开始确实有人觉得,不便宜。可但凡尝过一小块的,那嘴就跟不受自个儿控制似的,纷纷掏腰包。没多大工夫,一小板车红肠就见了底。
王大柱乐得眼睛眯成了缝,心里琢磨着,回去得跟远哥好好说道说道这盛况。
作坊里的妇女们,头一天拿到工钱的时候,那手都有点哆嗦。崭新的一块钱,沉甸甸的,带着汗水的余温。
“天呐,真给一块啊?”张大娘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票子,像是能看出花儿来。
李秀云在一旁帮腔,声音里也透着兴奋:“那还有假?远子说一不二!一天一块,十天就是十块,一个月下来,好家伙,三十块!赶上家里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年,年底分红都不一定能见着这么多现钱!”
“远子这孩子,真是……真是有大本事!”张大娘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脸上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我家那口子前两天还叨叨,说我跑这儿来是瞎耽误工夫,净不干正事。哼,等我回去就把这钱拍他脸上,看他还说啥!”
“可不是嘛,”另一个年轻些的媳妇王家嫂子,一边数着手里的毛票,一边喜滋滋地说,“我家那臭小子,天天跟屁股后头吵着要吃肉,以前哪舍得给他买?现在好了,等再发两次工钱,我就去供销社,也硬气一回,割个二两肉,回去给那小馋猫解解馋!”
方家屯的日子,就像作坊烟囱里飘出的肉香,一天比一天有滋味,一天比一天勾人。
原先屯子里还有些对方远这“不务正业”的小年轻抱有疑虑、甚至等着看笑话的村民,现在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远子”,眼神里头的敬佩和羡慕藏都藏不住。
那些把自家猪卖给方远作坊的人,更是乐开了花。以前养猪,最怕的就是卖不上价,还得被那些猪贩子七嘴八舌地压价,有时候辛辛苦苦养大一头猪,到头来还不够糟心的。
现在好了,方远给的价比猪贩子公道不少,还省了自己吭哧瘪肚往镇上送的麻烦。一手交钱,一手交猪,干净利落。
这事儿啊,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十里八乡,也自然而然地飘到了河对岸的柳树屯。
柳树屯和方家屯,就隔着一条小河,不宽,直线距离也就二里地,站在河边喊一嗓子,对岸屯都能听见。
柳树屯、方家屯和周边的几个小屯都属于靠山村,支书是人称赵老蔫的赵建国。
柳树屯里,有个养猪大户李长顺。平日里总爱拉着个长脸,说话也是蔫声蔫气的,大伙儿都管他叫“李老蔫”。
别看他蔫,养猪却是一把好手,一年到头,少说也养个二三十头大肥猪,他家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以前方家屯穷得叮当响,李老蔫每次路过方家屯地界,那脑袋都抬得老高,鼻孔几乎要冲到天上去。
现在可倒好,方家屯那边天天肉香四溢,他李老蔫在自家猪圈边上,都能闻到那股子勾魂的香味儿,心里头不是滋味。
“哼,不就是杀猪卖肠吗?有啥了不起的!”李老蔫蹲在猪圈边上,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肥猪,越琢磨,眼睛越红。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方远那小子,把猪肉捣鼓成了什么“红肠”,一斤比鲜肉多卖不少钱。
作坊里头那些干杂活的妇女,一天都能挣一块钱!那方远自己,一天得往兜里揣多少?
他越想,越觉得那些钱本该是自个儿的。凭啥呀?
“他方远毛都没长齐呢,都能行,我李老蔫养了一辈子猪,我就不行?天大的笑话!”他一拍大腿,“我养的猪比他多多了,凭啥他发财我在这儿闻味儿?”
他老婆拎着猪食桶,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瞧见他那副眼珠子通红、咬牙切齿的模样,忍不住就数落开了:“你个老蔫货,又琢磨啥歪门邪道呢?人家方远那是脑子活络,有门道,说不定还有贵人指点。咱就老老实实养咱的猪,到时候卖给供销社或者肉联厂,也亏不着你一分钱。”
“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你懂个屁!”李老蔫让老婆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一瞪眼珠子。
“他方远能把泥巴捏成金疙瘩,我李老蔫也能!不就是个红肠吗?有啥稀罕的?我也做!我倒要让他看看,谁才是有真本事的!”
李老蔫这人,说干就干,可压根就没往深处细想这里头的门道。
在他想来,那红肠不就是猪肉剁碎了,加上些调料,再用烟熏一熏嘛,能有多难?他李老蔫杀猪都杀了半辈子了!
他先是打发自个儿的半大儿子,去方家屯那边刺探军情。
可方远的作坊,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尤其是那个调配香料的小屋,只有方远自己能进,还特意加了把大锁。
他儿子在作坊外头转悠了两天,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除了吸了一肚子馋人的肉香味儿,啥有用的都没看着。
“废物!饭桶!”李老蔫听了儿子的汇报,气得差点把猪食槽子给踹了,骂完儿子,他觉得还是得靠自己。
他当下就从猪圈里挑了头最肥的猪,亲自操刀给宰了。
剔下白花花的肉块,凭着自个儿“多年经验”,估摸着往盆里倒了大半袋子盐,酱油更是跟不要钱似的往里灌。
又把家里橱柜里能找到的花椒、大料、桂皮、香叶……凡是带味儿的,一股脑儿全扔进肉里,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料放得多,味道肯定足,比方远那抠抠搜搜的强!
肉馅倒是搅和得卖力,就是颜色看着黑乎乎的。
接下来是灌肠。他找了些猪小肠当肠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里头灌肉馅。结果不是把肠衣撑破,就是灌得粗细不均,跟一串串肉疙瘩,看着就糟心。
好不容易把那些“肉疙瘩”给灌好了,接下来就该熏了。
李老蔫有样学样,也在院子里用几块破砖头临时搭了个简易的熏炉,底下点上柴火,又往里头扔了不少潮湿的松柏枝和锯末。
别说,这烟是真不小,眨眼工夫就浓烟滚滚,把他自个儿都呛得灰头土脸,眼泪鼻涕直流。
他就这么忍着,把那些歪七扭八的肉肠一条条挂进熏炉里,心里还盘算着:等熏好了,肯定比方家那小子做的香!拿到集上,那还不得卖疯了?
他老婆在旁边看着他这一通瞎折腾,又是心疼猪肉,又是心疼那些白花花的盐和成瓶的酱油:
“我说老蔫啊,你这捣鼓的到底能行吗?可别把好好的肉给糟蹋了,那可都是钱啊!白花花的钱!”
“你个娘们家懂个啥!一边待着去!等着瞧好吧,我李老蔫做的红肠,肯定比他方远的还好卖!”李老蔫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梗着脖子吹牛逼。
李老蔫守着那破熏炉,足足耗了大半天,呛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把那些“红肠”从炉子里取出来。
结果往簸箕里一放,他自己先傻眼了:这……这哪是红肠啊?这分明就是一堆烧火棍啊!颜色黑乎乎的,跟锅底灰一个色儿,粗细不一也就算了,有的地方还破了皮,露出里头灰扑扑的肉馅。
凑近了闻闻,好家伙!全是呛人的烟火味和那些生调料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儿,压根就没闻到半点方家红肠那种馋人的肉香。
他老婆凑过来看了一眼,差点没当场吐出来:“我的老天爷啊!李老蔫你这是做的啥玩意儿?这东西能吃吗?这……这比猪圈里头那啥还吓人!”
“肯定是熏过头了!卖相差点,味道肯定好!”
李老蔫还是不肯承认失败,硬着头皮从那堆“黑炭”里挑了根稍微细点的,用刀切开。
里头的肉色也是暗沉沉的,甚至还能看到没化开的盐粒和整块的调料。
他闭着眼睛,视死如归般捏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噗”的一声就全吐了出来,那张老脸瞬间就绿了——那味道,又咸又苦,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酸腐气,肉质更是粗糙得像在啃树皮。
他又不死心地尝了根颜色稍微浅一点的,结果那根却淡得没滋味,只有一股子呛人的烟熏火燎味和挥之不去的酸味。
“完了,全完了!”李老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看着簸箕里那些被彻底糟蹋了的猪肉和所剩无几的调料,心疼得肝儿都直抽抽。
这一头大肥猪,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好肉啊,还有那么多盐、酱油和各种调料,这下可好,全赔进去了!
他老婆看着院子里这一片狼藉,再看看自家男人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儿,气得直抹眼泪:
“造孽啊!早就跟你说了不让你瞎折腾,你偏不听!好端端的一头猪啊,就让你给折腾成这样了!”
李老蔫还是不死心,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从那堆“杰作”里头,挑了几根看着勉强还算“顺眼”的,用筐子装了,偷偷摸摸地拿到集市上,想着能不能碰上个瞎眼的,或者味觉失灵的给卖出去。
结果可想而知,那红肠的卖相和隐约飘出的古怪味道,别说让人掏钱买了,就连路过的苍蝇都得绕着飞。
倒是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凑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胆儿大的捏了一小块尝了尝,下一秒就“呸呸呸”地吐在了地上,指着李老蔫的鼻子就骂开了:
“李老蔫你个缺德玩意儿!你这是想毒死人啊?这玩意儿比猪食都难吃!滚!赶紧滚!”
李老蔫被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臊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一片毫不掩饰的哄笑声中,抄起他的破筐,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柳树屯。
这下可好,本钱赔了个精光,人也丢了个干净。
这事儿啊,跟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整个柳树屯以及周边的村子。
“哎,听说了吗?隔壁柳树屯那个李老蔫,学人家方家屯做红肠,结果糟蹋了一整头大肥猪呢!”
“是啊是啊,我二舅的表姑妈的邻居在集上亲眼看见了,说他那红肠,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还臭烘烘的,扔地上狗都不带闻一下的!”
“切,他还想跟人家方远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人家方远那是正儿八经在供销社挂了号的,能是他瞎猫碰死耗子就能做出来的?”
“就是说嘛!方家那个红肠我可是尝过的,那颜色红亮红亮的,味道香得嘞,啧啧!李老蔫那做的,纯粹就是糟蹋粮食,暴殄天物!”
柳树屯的村民们,但凡聚在一块儿,尤其是在村头那棵老槐树底下唠嗑的时候,这事儿铁定是头号谈资。
这么一对比,大家伙儿反倒更觉得方家红肠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以前还有人觉得小贵,现在一想,嗨,人家那是有真本事的,贵点也值!
这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方家屯。王大柱正光着膀子,呼哧呼哧地剁着肉馅,听着旁边几个村民眉飞色舞地议论隔壁李老蔫的“英雄事迹”,乐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远哥,远哥你听说没?隔壁那个李老蔫,也学咱做红肠,结果你猜怎么着?做出来一堆黑炭疙瘩!据说他自个儿尝了一口,当场就蹿稀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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