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府朱漆门环被叩得轻响。
守门的阿福刚要吼句未到卯时谁来扰门,就见台阶上立着个青衫少年——李公子,发冠束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本用蓝布包着的书,鞋尖沾着星点泥渍,显然是赶早市来的。
哪来的闲杂人等?阿福抄起门棍作势要赶,袖角突然被扯住。
低头一看,小福桃踮着脚,发间的樱桃绒球晃呀晃:阿福哥莫急,是李哥哥。她仰起脸,眼睛弯成月牙,李哥哥今天怎么没带家丁?
李公子耳尖霎时红到脖颈,喉结动了动:我...我是来找五娘的。话音未落,后颈就冒出薄汗——他昨日在书坊蹲了半宿挑书,天没亮就往苏府赶,原想着要摆出点从容模样,可真站在这红墙下,心跳声比擂鼓还响。
念棠歪头瞧他攥书的指节发白,悄悄拽了拽他衣角:五姐姐在东厢书房抄经呢。她像只小蝴蝶似的在前头引路,发辫上的银铃铛叮铃作响,李哥哥要跟紧呀,别迷了路。
东厢书房的门虚掩着,墨香混着晨露的青草味飘出来。
五娘正伏案写小楷,鹅黄衫子被穿得极整齐,腕间的翡翠镯子压着半卷《诗经》。
听见脚步声,她抬眼正撞进李公子慌乱的目光——这纨绔往日看姑娘总爱斜挑眼尾,今日倒像被雷劈了似的,直愣愣站在门口,连手里的书都差点掉地上。
五...五娘。李公子往前挪了半步,把蓝布包轻轻搁在案头,这是你上次说想看的《诗经集注》。
我...我读完了。
五娘指尖微颤,蓝布展开的瞬间,书页间飘出片枫叶书签——正是前日她在园子里捡的那片,边缘还留着她用胭脂点的小朱印。
她翻到内页,见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关关雎鸠,当是君子慕贤才,非仅求美眷,字迹歪歪扭扭却极认真,倒比她从前见的那些风流公子的题诗实在百倍。
你...前日不是说《诗经》酸腐?五娘抬头时,眼尾泛起薄红。
李公子抓了抓后颈,耳尖红得要滴血:前日是我糊涂。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像片云,你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我就想着...你心里装的不是绣楼里的花,是大河山川呢。
李哥哥现在每天都去书院!念棠趴在窗台上插话,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昨日我和赵姐姐去买头绳,见他在夫子跟前背《大学》,舌头都打结了,可认真啦!
五娘望着少年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昨夜在祠堂替他求的平安签——当时她还担心这婚约要耗掉自己半世光阴,如今倒觉得...或许这人,真能长出新的模样。
日头渐高时,花园里的木香开得正盛。
李公子捧着卷《楚辞》追在李先生身后,广袖扫过沾露的花枝:先生,乘骐骥以驰骋兮里的骐骥,可是指贤才?
李先生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微闪。
他原是来替五娘探探这婚约虚实,此刻倒真看出几分门道——李公子从前听他讲学总打哈欠,今日却攥着书追问,连衣襟沾了泥都不在意。你从前最厌之乎者也,今日怎转了性?
李公子低头拨弄着腰间的玉牌,那是昨日五娘替他系的,说是读书要静心。我从前不懂。他声音低下去,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总觉得女子就该躲在绣楼里,等我去挑。
可五娘的诗里有长江,有明月,有我见都没见过的好风景。他突然抬头,眼里亮得像星子,我想...我想站在她身边,看那些风景。
李先生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寒舍苦读时,也是这副模样——为了追上心上人的才学,半夜点着油灯抄书,手指冻得握不住笔。
他轻笑一声,把《楚辞》翻到下一页:那便从路曼曼其修远兮开始,且行且学。
暮色漫进李府正厅时,李老爷捏着信笺的手青筋直跳。
信是儿子亲手写的,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孩儿愿退婚,望父亲莫再强求。他拍着案几吼:逆子!
你可知退婚要折苏家姑娘的名声?
李公子站在堂下,脊背挺得笔直。
从前他最怕父亲发火,此刻却迎着那股怒气往前半步:我若强娶,才是折她名声。他从袖中摸出那本《诗经集注》,封皮还留着五娘翻书时的指纹,五娘该嫁的是懂她诗的人,不是仗着婚约欺人的浑蛋。他喉结滚动,声音软了些,爹,我想做个配得上她的人,靠婚书强占,算什么好汉?
李老爷的怒喝卡在喉咙里。
他望着儿子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穷书生时,也曾为了心上人的一句话,在雪夜里抄了半本《论语》。
他重重叹了口气,信笺上的字被他捏出褶皱:明日我去苏府。
爹?李公子愣住。
去烧婚书。李老爷转身时,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晃了晃,我当年仗着李家起复就压着苏家,是我错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你既想读书,我便请最好的先生,你若真成了器...再去苏府门口,堂堂正正递拜帖。
第二日辰时三刻,苏府前院围了不少人。
李老爷穿着玄色圆领袍,手里捏着个檀木匣,见了苏砚便深深一揖:苏兄,当年是我老糊涂。他掀开匣盖,里面躺着两张泛黄的婚书,今日当着街坊的面,我把这劳什子烧了。
火盆里腾起橘色的光,婚书在火里蜷成灰蝶。
苏砚望着那堆灰烬,想起五娘昨夜在他房里掉的眼泪——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连哭都不敢出声,只攥着帕子说女儿听阿爹安排。
此刻他望着五娘站在廊下,发间的珍珠在晨光里闪,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五姐姐!念棠蹦跳着跑过来,手里举着朵刚摘的芍药,李伯伯说要请最好的先生教李哥哥呢!
五娘接过花,目光越过人群,正撞进李公子的视线——那少年站在街角,发冠被风吹得歪了些,却笑得像春天里的第一枝桃花。
她低头闻了闻芍药,花香混着烟火气钻进鼻尖,突然轻声问念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会变?
念棠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裙角,发间的樱桃绒球蹭着她的手背:我只是觉得呀,她歪着脑袋,眼睛亮得像星星,有些人,值得被温柔对待。
风掀起院角的竹帘,一道身影在帘后立了片刻。
那人穿着月白衫子,袖角沾着点绣线,望着廊下的两个姑娘,嘴角慢慢弯起来。
晨光熹微时,念棠挎着竹篮去绣坊。
远远就见绣坊门口站着个穿石榴裙的姑娘,正踮着脚跟绣娘说话。
那姑娘听见脚步声,回头露出个笑:小福桃来得正好,我刚跟王娘子说,要绣对并蒂莲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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