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自六朝烟雨里蜿蜒而来，今夜被十万盏花灯揉碎了粼粼波光。林昭攥着孙伯塞来的铜钱，指尖还残留着老人掌心的温度。铜钱边缘刻着洪武通宝，是老灶头镇店的吉祥物，此刻却在他汗湿的掌心里微微发烫。
九曲回廊上游人如织，糖画摊的铜勺正浇出活灵活现的凤凰，焦糖香气混着胭脂水粉的甜腻，在夜风中酿出醉人的味道。杂耍棚里传来阵阵喝彩，踩着高跷的艺人头顶瓷碗，在木架上翻出惊险的跟头。林昭侧身避让两个追逐的孩童，粗布短打的衣角扫过路边茶汤摊，惊起蒸腾的白雾。
转角处忽然亮起一片璀璨，八角宫灯缀着金丝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灯下悬着的洒金谜面泛着幽光，林昭眯起眼睛，看清宣纸上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金陵水脉贯东南。墨迹未干，落款处赫然盖着漕帮堂主的朱砂私印。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撞上身后的朱漆廊柱，腰间玉佩硌得生疼。
忽然，一阵风掠过河面，带起满河花灯的碎影。林昭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楼阁，想起孙伯白日里的叮嘱：最近漕帮动作频繁，莫要多管闲事。可眼前这暗藏玄机的谜面，分明指向金陵水脉的秘密。他伸手欲揭，又猛地缩回——宣纸上隐约浮现的水波纹路，竟与他昨夜在祖宅暗格里看到的地图如出一辙。
这谜底怕是藏着漕运暗线。他下意识抚上腰间玉佩，冰凉触感让心跳加快。正要伸手揭取，锦缎广袖突然掠过眼前，苏婉指尖夹着红纸翩然落地：林公子好眼力，可敢与小女子赌个彩头？她鬓边绒花随夜风轻颤，暗藏机关的绣鞋在青砖上点出暗号。
“赌便赌。”他反手将谜面按在灯柱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若我赢了，苏姑娘需告知这漕运图与云锦阁有何干系？”话音未落，周围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原本高悬的灯谜灯笼同时熄灭，唯有中央主灯台骤然亮起刺目白光，将苏婉骤然变色的脸照得惨白。
三道黑影破风而来，林昭本能地拽着苏婉旋身避开。暗器擦着耳垂飞过，在青石地面炸开刺鼻的烟雾。人群瞬间陷入混乱，孩童的啼哭、女子的尖叫与瓷器碎裂声交织成一片。他揽着苏婉退到九曲回廊拐角，瞥见漕帮打手们举着绘有虎头的黑幡，正有条不紊地将整条街分割成棋盘般的封锁区。
“捂住口鼻！”苏婉突然扯下颈间丝帕浸在廊下的水缸里，丝帕浸水后竟显出淡金色纹路，“这是漕帮特制的迷魂烟，吸入三息便会任人摆布。”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指尖飞快在林昭掌心画出八卦方位，“跟紧我，东南角第三盏走马灯后有暗巷。”
当他们穿过挂满兔子灯的街巷时，林昭终于看清那些看似寻常的灯影里，藏着天机盟弟子用银针固定的微型信鸽。苏婉每经过一盏灯，便用绣针扎破灯笼纸，看似是孩童恶作剧般的撕痕，实则拼凑出完整的逃生路线。
“为何救我？”在一处堆满空酒坛的院落，林昭抵住摇摇欲坠的木门喘息。苏婉解开发髻，几缕青丝垂落间，露出耳后朱砂痣般的蝶形刺青——那正是天机盟高层的印记。她从袖中摸出半块青铜令牌，与林昭怀中玉佩拼合时，竟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声响。
“因为二十年前，你的父亲用性命护住了天机盟最后的血脉。”苏婉的指尖抚过令牌上繁复的云雷纹，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中，隐约夹杂着陆家商号特有的铜铃声，“而现在，轮到我来还这份恩情了。”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苏婉瞳孔骤缩，一把将林昭拽到酒坛堆后。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手中的弯刀泛着森冷的寒光。
“果然在这里！”为首的漕帮打手狞笑一声，火把照亮了他脸上狰狞的刀疤，“陆老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什么破地图，还有这小娘们，一并带回去！”他身后的喽啰们齐声应和，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昭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摸到擀面杖的断柄——方才在巷战中，这陪伴他多年的武器为了挡住暗器，已经折成了两段。苏婉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缓缓抽出藏在袖中的银针。这些银针看似纤细，针尖却泛着幽幽的蓝光，显然淬了剧毒。
“待在我身后。”苏婉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鬓边的绒花早已不知去向，露出光洁的额头，发丝被夜风吹起，倒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女将。随着她手腕轻抖，几枚银针破空而出，瞬间放倒了最前方的两个打手。
然而漕帮众人早有防备，剩余的杀手迅速散开，形成合围之势。其中一人掏出竹筒，朝着空中发射了一枚信号弹。刹那间，红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如同一只狰狞的血手，昭示着更多的追兵即将到来。
“走！”苏婉拉着林昭冲向院墙。就在他们即将翻出去的瞬间，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射来。林昭只觉后背一痛，整个人被力道撞得向前扑去，重重摔在墙外的石板路上。温热的鲜血顺着后背流下，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裳。
苏婉返身迎敌，与那名偷袭者缠斗在一起。那人使的是一套刚猛的刀法，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气势。苏婉身形灵巧，银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却始终无法突破对方的刀网。
“昭儿！”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响起。孙伯不知从何处跃出，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出鞘的瞬间，剑气四溢，竟将周围的火把尽数熄灭。借着月光，林昭看清了剑身上镌刻的龙纹——那与他玉佩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孙伯的剑招看似随意，却招招直指要害。漕帮众人显然认出了这剑法，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为首的刀疤脸大喊一声：“撤！”众人如鸟兽散，消失在夜色之中。
苏婉急忙回到林昭身边，撕下裙摆为他包扎伤口。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战斗后的疲惫，还是对林昭伤势的担忧。“抱歉，是我连累了你。”她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孙伯收剑入鞘，走到两人身边。他看着林昭背上的伤口，眼神中满是心疼：“二十年前的恩怨，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他顿了顿，望向远方陆家商号的方向，“当年，你父亲为了保护天机盟的少主，与陆家结下了死仇。如今，陆家怕是想借着漕帮的手，斩草除根。”
林昭强撑着坐起来，伤口的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所以，这玉佩和令牌，都与当年的事有关？”
孙伯点点头：“不错。这玉佩是你父亲的信物，而那令牌，正是天机盟少主的象征。如今两块合二为一，意味着你就是天机盟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苏婉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林昭，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原本我只是奉命接近你，保护你的安全。但现在……”她握紧了手中的银针，“陆家不会善罢甘休，漕帮也不会放过我们。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并肩作战。”
远处，陆家商号的灯火依旧明亮，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蛰伏在夜色中，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林昭循声望去，余光瞥见灯笼光影里，几双皂靴踏碎满地残红。漕帮打手们裹着黑披风，腰间弯刀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冷光，正不紧不慢地朝着灯谜区围拢。他们脚步沉稳，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所过之处，原本喧闹的人群不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仿佛害怕惊扰到这群煞神。
此时，林昭终于小心翼翼地解开谜面夹层。泛黄的丝绢地图上，暗红墨迹勾勒出蜿蜒水路，关键渡口处用朱砂点着诡异的符号。就在他皱眉辨认时，对岸楼阁骤然亮起数十盏孔明灯。暖黄色的光晕缓缓升空，在夜空中连成巨大的北斗图案，火焰明灭间，每个灯面都透出天机盟特有的云纹暗记。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引得百姓们纷纷驻足惊叹，孩童们指着天空欢呼，却不知这绚烂背后暗藏杀机。
小心！苏婉的惊呼裹挟着劲风袭来。林昭本能地侧身翻滚，一道寒芒擦着耳畔飞过，钉入身后的木柱。那是枚淬了毒的柳叶镖，尾端缠着漕帮独有的猩红布条，镖身泛着幽幽的青芒。抬头望去，屋顶暗处闪过几道黑影，漕帮的精锐杀手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而天机盟的人，此刻也隐在人群中伺机而动。
直到此时，林昭才真正看清这场元宵灯会的真面目。璀璨的灯火下，欢声笑语间，早已变成了布满杀机的棋盘。自己不过是这棋局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却阴差阳错地握住了关键的线索。他握紧腰间玉佩，望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忽然意识到，从揭下谜面的那一刻起，他平静的生活便永远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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