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周末，程桐神秘兮兮地把一个笔记本藏在床底下。我假装没看见，直到她跑出去找林小满，才好奇地拿出来翻看。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百老农耕宝典“，下面记录着各种农谚口诀，字迹稚嫩，却很工整：
“李爷爷说：'麦收三件宝，头多、穗大、籽粒饱。'“
“王奶奶说：'小满麦定胎，芒种见麦芒。'“
“张伯伯说：'麦黄西南风，收麦快如弓。'“
笔记本上，几乎每一页都记满了这样的口诀，有些旁边还配简笔画。最后一页写着：“给爷爷的生日礼物，和林小满一起做。希望爷爷的病能快点好。“
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原来，这两个孩子最近神出鬼没，是在忙这个。我把本子小心地放回原处，决定保守这个甜蜜的秘密。
父亲最近身体恢复得不错，医生允许他每天去合作社转一圈，严禁下地干活。他像被放出笼子的鸟，每天早晨都迫不及待地出门，虽然走路比以前慢了许多。
“友谊田“的麦子已经金黄，再有十天左右就能收割。父亲每天都要去田边站一会儿，远远地望着那片金色的海洋，眼神既满足又渴望。
“今年麦子长得好，“一天晚饭时，父亲说，“穗头饱满，秆子粗壮，估计亩产得超八百斤。“
母亲给他夹了块鱼肉，正色说道：“程守田，地里的事情有得胜操心，你安心吃饭。“
“得令。”父亲哈哈一笑，低头扒饭。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医生上周复查时悄悄告诉我，父亲的心脏问题比预想的严重，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和可能的支架手术。麦收季节近在眼前，父亲显然在犹豫。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父亲在“病号田“里发呆。他手里捏着一穗麦子，眼神却飘向远方。
“爸，“我走过去，“赵雨晴说今天要带农科院的人来看'友谊田'。“
父亲回过神来，说道：“哦，好。“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明显比生病前迟缓。一字一顿道，“得胜，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我心头一紧，忙道：“爸，有事您说。“
父亲摩挲着那穗麦子，说道：“我想等麦收完了，再去做那个检查。“
“不行！“我声音陡然提高，说道，“医生说越早越好，拖久可能有危险！“
父亲固执地摇头：“就晚两周，麦子不等人。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您知道什么？“我打断他，声音发颤，“上次咳血，您也说知道，结果呢？“
父亲被我罕见的激动震住，沉默片刻后轻声说：“得胜，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别说了！“我猛地转身走开，怕他看到我夺眶而出的泪水。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紧紧抱住这个倔强的老人，“爸，别说这种话...求您了...“
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好了好了，爸不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晨光中，周围是父亲精心照料的“病号田“，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上午十点，赵雨晴带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来到合作社。我正帮张叔整理收割机，远远看见父亲愣在原地，像是见到鬼。
“守田！“那位老教授颤巍巍地快步走来，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真是你！“
父亲嘴唇哆嗦着，说道：“张...张明远？“
两位老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眼里都闪着泪光。赵雨晴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张教授，您们认识？“
“何止认识！“张教授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着父亲，说道，“五八年农业培训班，我们是同桌！好你个程守田，四十年不见，你躲在这儿种地！“
父亲也笑了，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笑道：“你不也躲农科院去了？“
原来，张教授是农科院资深专家，这次是专门来看“友谊田“的特殊麦种。两位老同学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张教授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给父亲看：“记得吗？咱们当年写的改良麦种计划。“
父亲接过本子，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褪色的字迹，说道：“'要让亩产过千斤'...年轻人口气不小啊。“
“现在实现了，“张教授笑着说，“现代品种轻松超千斤。你们发现的这个抗旱基因更珍贵，可能解决干旱地区的产量问题。“
父亲带着老同学参观“友谊田“，两人走在金黄的麦浪间，背影一高一矮，却同样挺拔。张教授不时弯腰查看麦穗，专业术语一个接一个，父亲则用老农的经验补充着细节，两人配合默契，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
中午在家吃饭时，张教授得知父亲的病情，立刻严肃起来：“必须尽快手术，心脏问题不能拖。“
父亲还想辩解，张教授一拍桌子，说道：“程守田！当年是谁说要活到一百岁，看中国农民过上好日子？“
父亲蔫了，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学生。母亲趁机说：“张教授说得对，麦子年年有，命就一条。“
“可是...“。
张教授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说道：“守田，你看看这个。“
那是农科院最新的实验计划，准备用“友谊田“的麦种进行杂交实验，父亲和林爷爷都是特邀顾问。
“你得好好的，“张教授指着计划书，说道，“这项目，没你不行。麦收让年轻人去干，你给我老老实实治病。“
父亲翻看着计划书，眼神渐渐亮起来。饭后，他主动提出要和张教授单独聊聊。两人在“病号田“边坐了整整一下午，不知说了些什么，父亲回来时明显轻松许多。
“得胜，“他叫住我，说道，“我决定下周去做手术。“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道：“太好了！我马上联系医院。“
父亲摆摆手，说道：“有个条件，手术前让我去'友谊田'看看。“
我犹豫了，说道：“医生说您不能太劳累...“
“就看看，“父亲轻声说，“远远地看看就行。“
第二天清晨，我开车带父亲去了“友谊田“。六月的晨光给麦浪镀上一层金边，微风拂过，整片田地如同流动的黄金。父亲站在田埂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景象刻进骨子里。
“真好啊，“他喃喃道，“今年比往年都好。“
我扶着他，慢慢沿着田边走着。父亲不时停下来，伸手轻抚过麦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孩子的头发。
“得胜，“他突然说，“要是我...“
“爸！“我打断他，“别说这种话。“
父亲笑了笑，说道：“人总得面对那一天，要真有什么不测，把我的骨灰撒在这片田里。“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上面还有泥土的气息。
回家路上，父亲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快到家时，他突然问：“桐桐最近在忙什么？神神秘秘的。“
我这才想起孩子们的秘密计划，连忙说：“可能是学校作业吧。“
父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
程桐和林小满的行动，越来越隐秘。有天晚上我起夜，发现程桐房间还亮着灯，推门一看，她正趴在床上认真抄写着什么，见我进来慌忙把本子藏到枕头下。
“爸爸！“她撅着嘴，说道“不能看！是惊喜！“
我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好，爸爸不看。该睡觉了，明天再写。“
第二天，我在合作社办公室抽屉里发现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林小满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村里几位老人的农耕口诀，有些地方还画箭头和问号。
看来，两个小家伙的“百老农耕宝典“进展顺利。
父亲的术前检查，安排在一周后。这几天他格外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病号田“边发呆。程桐似乎察觉到什么，黏爷爷黏得更紧，每天晚上都要爷爷讲故事才肯睡。
“爷爷，麦子被收割的时候会疼吗？“一天晚上，程桐突然问。
父亲愣了一下，轻轻抚摸孙女的头发，说道：“不会，麦子成熟了就是要被收割的，这就是它的使命。“
“那...被收割后，它去哪了？“
“变成面粉，做成馒头、面条，养活很多人。“父亲柔声解释，“然后，它的种子会被留下，来年种下去，又会长出新的麦子。“
程桐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就像爷爷的麦种，去了林爷爷那里，又长出了新麦子？“
父亲笑了：“对，就是这样。生命啊，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的。“
程桐满足地闭上眼睛，很快睡着。父亲轻轻给她掖好被角，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手术前一天，父亲整理他的农谚集和“友谊田“的所有记录，郑重地交给我：“都在这儿了，收割时用得着。“
我接过厚厚的笔记本，心里沉甸甸的。父亲又拿出一个小铁盒，说道：“这是'友谊田'最好的几穗麦子，留着做种。要是我...你替我交给林老哥。“
“爸，“我声音哽咽，“您别这样...就是个小手术...“
父亲拍拍我的肩：“以防万一嘛。好了，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去医院。“
那晚我辗转难眠，凌晨起来喝水，发现父亲房间还亮着灯。推门一看，他正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赶紧合上了本子。
“睡不着？“他若无其事地问。
我点点头，在他床边坐下，问道：“爸，紧张吗？“
父亲摇摇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他顿了顿，“就是有点遗憾，可能看不到杂交实验的结果了。“
“您别瞎想，“我握住他的手，说道，“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等您好了，咱们一起去农科院看实验结果。“
父亲笑了笑，没说话。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都起个大早。父亲换上了干净的衬衣，还特意刮了胡子，精神看起来不错。程桐揉着惺忪睡眼，执意要跟去医院。
“不行，你要上学，“母亲坚决地说，“放学再去看爷爷。“
程桐撅着嘴，跑回房间，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本子：“爷爷，提前给你生日礼物！“
父亲惊讶地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用彩色笔写着“百老农耕宝典，送给世界上最好的爷爷“。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村里几十位老人的农耕口诀，每一页都配有童趣的插图，最后一页是两个孩子的签名和手印。
“这是...“父亲的声音哽住。
“我和林小满收集的，“程桐骄傲地说，“跑了全村呢！王奶奶还给了糖吃！“
父亲一把抱住孙女，久久不肯松开。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很快擦掉了，笑着对程桐说：“这是爷爷生日，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去医院的路上，父亲一直紧紧抱着那本“百老农耕宝典“，像是抱着无价之宝。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里盛满了骄傲和感动。
“得胜，“他突然说，“我要是...桐桐就交给你了。“
我紧握方向盘，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说道：“爸，您放心，她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父亲点点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耀，又是一年丰收时。
此刻，我只祈祷这个固执的老农能平安度过今天，看到明天的太阳，看到他的麦种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