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龙椅旁侍立的皇后苏清浅,终于彻底抬起了头。
玉葱般的手指上那支金镶玉凤纹护甲,轻轻在盘龙椅的臂托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一下,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如同某种信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陛下!”
苏清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上位者的淡然和平稳。
“事发突然,众口铄金,臣妾心中尚有一丝疑虑未解,斗胆向九王爷请教一二。”
她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缓缓扫过嘴唇哆嗦着的林尚书。
然后落回到萧景珩那张写满愤怒的年轻脸庞上,语气平缓,仿佛藏着无形的冰锥。
“九王爷此番回京,身负岭南疫区险恶,实在辛苦。”
她微微停顿,凤眸转向跪在地上的陈阿公,语调陡然下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只是,仅凭这位老人家......一个饱受疫病折磨、背井离乡、精神想必也遭受重创的乡野老叟的一面之词,再佐以一张......”
她的目光似是无意扫过陈阿公手中那卷被汗水泪水浸得模糊的拓印文书。
“笔迹粗劣、真假难辨的文书摹本,外加一枚来历不明、辗转流落、不知几经何人之手的铜质虎符......”
苏清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碰撞般的锋利与毫不掩饰的质疑:
“便要据此盖棺论定一位朝廷的一品大员,通敌卖国、勾结地方、戕害万民的死罪?便要凭此动摇国之根基、寒忠良之心?”
她猛地站起身,凤冠上垂下的珠玉微微晃动,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直刺朝堂!
“林家!世代书香门第,簪缨世家,林尚书为官数十载,勤勉克己,尽忠职守,人所共见!为大晟王朝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功劳苦劳,陛下与诸位大臣难道都忘记了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蕴含着巨大的愤怒和痛心疾首。
“如今,岭南疫祸,举国同悲,正需上下同心,协力救灾之际,却有宵小之辈,利用灾情,挟持灾民,弄出此等漏洞百出、无根无蒂的谣言,妄图构陷股肱,动摇朝纲!”
“陛下,请恕臣妾直言,仅凭此等儿戏之言便要当庭问罪朝廷重臣,未免太过荒谬!太过轻率!太过......令人心寒!”
皇后这番话,条理清晰,气势迫人,直接戳中了指控的“证据不足”这个软肋。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仅凭一村野老叟之言,岂能定林尚书之罪?”
“此等证物,来源不明,实在不足为凭啊!”
“王爷是否被奸人蒙蔽了?”
萧景珩怒火如焚,胸膛剧烈起伏,厉声道:“人证活生生就在眼前,物证就在手上,虎符官印文书,岂是伪造二字就能抹杀?岭南百村皆空,唯独陈阿公一族部分人在他力主下提前藏匿得以幸存,若非亲身经历,怎知种钩吻引瘴气的内情?怎会有此拓印文书?这一切环环相扣......”
“够了!”
萧云庭威严的声音,如同重锤落下,强行压下了即将失控的争执。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朝堂之上,朕要的是确凿无疑的真相,不是泼妇骂街般的争执!”
皇帝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面色铁青的萧景珩、眼神闪烁的皇后、以及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林尚书,最后,落在了另一处角落:
“大理寺卿沈翊何在?”
“微臣在!”
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只见一位身着三品紫袍、面容方正肃穆的中年官员大步走出班列,正是执掌刑狱纠察的大理寺正卿沈翊。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沈翊:“沈卿,朕曾命你全力追查礼亲王暴毙一案,限时严查,如今已过去半月,案情可有所进展?林晚此女,可有嫌疑?”
沈翊闻言,那方正的脸上愧色更浓,几乎不敢与皇帝灼灼的目光对视。
“回禀陛下,此案......臣等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至今仍无线索!当日宴饮名单上所有接触过礼亲王之人,无论主仆、侍卫、乐师、舞姬、乃至送酒太监,臣等反复讯问查验,动用各种手段,皆无一人言行举止有丝毫异常!所有银器、食物,经太医署反复验看,也无下毒迹象!现场更是打扫得异常干净,干净得......诡异!”
他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至于林姑娘......”
沈翊微微侧了侧身,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殿中,始终神情平静无波的林晚。
“九王爷曾面呈微臣几张纸页。”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卷宗。
“其中,有一张纸上绘有一奇特图案,由许多圆形小球与细细连接杆组成,排列古怪繁复至极,林姑娘称此乃从礼亲王指甲缝隙内提取的污垢中析出的‘DNA分子图结构图’。”
沈翊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她还言道,通过一种名为‘精密仪器检测’的方法,将此图纹与另一物件上残留的极其微小的‘皮屑油脂分子结构’进行比对,结果竟显示两者吻合度高达‘99.8%’,并据此断言,这残留皮屑油脂的主人,便是弑杀亲王的真凶!”
“然......”
沈翊重重地吸了口气,抬起眼看向萧云庭。
“陛下!林姑娘所言......什么‘检测’,‘皮屑油脂’,什么‘分子结构’,什么‘99.8%吻合’,什么‘DNA分子图’......此等词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大理寺上下,遍请京城所有经验丰富的积年老仵作、办案如神的资深刑名,甚至求教于太医署精通药理的博士......无一人能解其意!”
他将手中那几张纸高高举起,殿内所有有资格的老臣都能看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分子结构图”:
“其所画之物,形同鬼画符箓!非字非画,不知所云,臣等反复钻研,查阅古籍,一无所获!此等证据......虚无缥缈,玄之又玄,无凭无据,无法验证,更无从在律法上成为可支撑定罪的实质!它......它超出了我等凡人的认知!陛下,恕臣等无能!此等神魔之论,实在......无法作为断案依据!臣唯有据实回禀,请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
沈翊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完这番话,话语中充满了作为执法者的羞愧与无力。
“呵呵......”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声,清晰地传入距离较近的几位大臣耳中,这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正是来自陆青阳。
他微微低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再也无法掩饰的冰冷的弧度,肩膀还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啧,果然如此!林晚啊林晚,你那套现代的把戏,唬一唬市井愚民也就罢了,在这朝堂之上,在实证律法面前,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今日,便是你连同那碍事的王爷一起......彻底毁灭之时!”
这无声的嘲笑,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彻底压垮了萧景珩为林晚和她“指控”所构建的壁垒。
皇后的嘴角,以及她身后林党一派官员的脸上,已经悄然浮起了难以掩饰的冷笑和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