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连绵的雨丝裹着寒意,将长生殿的朱红宫墙冲刷得褪色斑驳。檐角铜铃在风中呜咽,昔日悬挂千盏宫灯的飞檐下,只剩几串褪色的灯笼骨架在雨中摇晃。李龟年抱着破旧的羯鼓蜷缩在廊下,鼓面的牦牛皮早已开裂,每次敲击都发出空洞的回响,恍若这座落寞宫殿的叹息。
“先生,城外流民又添了三千人。”小太监哆嗦着递来冷硬的炊饼,“御膳房只剩糙米了,贵妃娘娘......”话音戛然而止,两人都明白,自从马嵬坡那夜后,“贵妃娘娘”四个字已成了宫中禁忌。李龟年望着积水中自己佝偻的倒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夜,杨贵妃赤足踩在夜光石上,裙裾间的萤石与天上星河交相辉映。
长安城的坊市早已没了往日喧嚣。东市的酒旗被秋风撕成碎片,波斯商人的驼队再未出现,绣坊门前堆积的孔雀羽蒙着厚厚的灰。平康坊的茶楼里,说书人不再讲述《霓裳》传奇,转而说起安禄山的叛军如何势如破竹。唯有角落里偶尔传来零星的琵琶声,断断续续地弹奏着《霓裳续曲》的片段,却总在某个音符处戛然而止,仿佛连琴弦都不忍奏响那段盛世华章。
西市的旧书摊上,一本手抄的《霓裳》乐谱被雨水泡得发胀。书贩用草绳将它与残破的《开元通宝》账本捆在一起,向路人吆喝:“十文钱两本!当年千金难求的仙乐谱,如今白菜价!”几个孩童嬉闹着抢过乐谱,撕下泛黄的纸页折成纸船,放入护城河中。纸船载着零落的音符顺流而下,很快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远在江南的扬州,曾经名噪一时的歌姬红绡,如今在秦淮河畔的画舫卖唱。她仍固执地穿着褪色的霓裳裙,裙摆的玻璃珠早已脱落大半,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当客人点唱《霓裳》时,她会望着水面上的月影,用沙哑的嗓音轻哼:“云想衣裳花想容......”唱到一半,突然泪流满面。曾经倾倒长安的舞姿,如今只剩下颤抖的指尖划过琵琶弦,弹出不成调的呜咽。
吐蕃使臣再次来到长安时,带来的不是夜光琉璃,而是寒光闪闪的弯刀。他们在大明宫废墟中搜寻珍宝,一名年轻的武士踢翻了角落里的青铜编钟。编钟发出沉闷的嗡鸣,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寒鸦。使臣们突然愣住——这熟悉的音色,竟与记忆中《霓裳》里的金石之音如出一辙。有人低声说:“当年大唐用这曲子震慑四夷,如今......”话音未落,被长官呵斥着继续搜刮。
李龟年最终离开了长安。他背着破旧的羯鼓,混在流民队伍中向南漂泊。行至江南某处驿站,正逢当地士绅宴请宾客。他被管家揪住衣领赶出时,听见屋内传来琵琶声——正是《霓裳续曲》的引子。李龟年猛然转身,撞开雕花木门冲了进去。满堂宾客惊怒交加,却见这白发苍苍的老者颤抖着举起羯鼓,浑浊的泪水滴在开裂的鼓面上。
“让我奏完它!”他的声音嘶哑如裂帛。琵琶声骤停,乐师们认出眼前人竟是当年名震天下的李龟年,纷纷起身让座。羯鼓响起的刹那,时光仿佛倒流回长生殿的月夜。虽然鼓音不再雄浑,但每一下敲击都饱含着血泪——那是盛世崩塌的悲鸣,是繁华落尽的挽歌。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满堂宾客皆已泣不成声,连门外的驿卒都红了眼眶。
多年后,安史之乱的硝烟渐渐散去,大唐江山千疮百孔。新皇即位,下诏重建教坊司。老乐工们从箱底翻出残缺的《霓裳》乐谱,却发现许多段落早已失传。有人提议寻访李龟年,却得知他已病逝在江南某座小城,临终前仍抱着那面破旧的羯鼓。教坊司的演乐厅里,新制的编钟发出清亮的声响,却再难拼凑出当年的神韵。
长安的百姓渐渐淡忘了那场震撼天下的夜宴,唯有平康坊的老人们,还会在夏夜乘凉时,向孩童讲述:“从前啊,有位贵妃娘娘,她跳的霓裳舞,能让天上的星星都落下来......”孩子们听得入神,抬头望着璀璨星空,却不知,那曾经照亮大唐夜空的《霓裳续曲》,早已随着盛世的落幕,永远定格成历史长河中的绝响。而那些散落民间的零星音符,那些绣在旧衣上的褪色花纹,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光影片段,都成了大唐盛世最后的注脚,在岁月的长河中,闪烁着微弱却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