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夜蒸腾着湿热的暑气,增城荔园里火把通明,宛如白昼。果农们在官兵的催促下,踩着摇摇晃晃的竹梯,将带着晨露的荔枝连枝剪下。枝头最鲜红饱满的果实被尽数摘下,落在下方铺着芭蕉叶的竹筐里,发出沙沙轻响。一名老果农望着被折断的树枝,心疼得直抹眼泪,却不敢发出半点怨言——稍有迟缓,便会招来官兵的皮鞭。
“装筒!“随着一声厉喝,妇女们立刻将荔枝小心地放入特制竹筒。每筒只装七八颗,用新鲜芭蕉叶层层包裹,再浇上融化的蜂蜡封口。竹筒外层裹着浸湿的棉絮,最外层套着厚实的牛皮套,确保隔绝暑气。当第一百个竹筒封好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驿站前,二十匹精挑细选的滇马昂首嘶鸣。这些马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此刻却被套上沉重的马鞍,背上捆着装有荔枝的竹筒。骑手们身着短打劲装,腰间悬着鎏金令牌,个个神色凝重。为首的骑手王勇握紧缰绳,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兄弟们,皇上要的是三日鲜荔,咱们半刻都耽误不得!“
晨光刺破云层的刹那,马蹄声骤然响起。王勇一夹马腹,率先冲出驿站,身后十九骑紧随其后。官道上扬起滚滚烟尘,马蹄声如擂鼓般震动大地。他们的路线早已规划好,沿着驿道一路向北,途经韶州、虔州、洪州,最终抵达长安。每到一个驿站,必须在半柱香内完成换马、进食,然后继续赶路。
烈日当空,气温攀升至极致。王勇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结出层层盐霜。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出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这是出发时配给的全部饮水,必须省着用。马鼻喷出的热气裹着血腥味,他知道,胯下的滇马已经到了极限。
“吁——“前方驿站的望楼遥遥可见,王勇咬紧牙关,猛抽一鞭。马匹嘶鸣着加速,却在即将冲进驿站时前蹄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王勇一个翻滚跳下马背,顾不上查看受伤的膝盖,抱起竹筒就往驿站冲。
驿站内早已严阵以待。二十匹新马在马厩前昂首而立,驿卒们提着水桶、干粮来回穿梭。“快!换马!“驿站丞高声喊道。王勇将竹筒绑上新车马,抓起一个硬饼塞进嘴里,又灌了几口凉水,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瞥见刚才倒下的滇马被拖到一旁——那畜生口吐白沫,七窍流血,已然没了气息。
这样的场景在沿途不断上演。第二日寅时,骑手李二的坐骑在山路上失蹄,连人带马摔下陡坡。等同伴找到他时,人已经没了呼吸,怀中却还死死护着竹筒。众人含泪将他就地掩埋,接过竹筒继续赶路。每到一处驿站,换下的马匹大多累得瘫倒,有的当场暴毙,有的被忍痛宰杀——它们的马肉,成了骑手们补充体力的食物。
夜幕再次降临,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骑手们浑身湿透,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他们苍白的脸庞。一名年轻骑手被雷声响惊到的马匹掀翻在地,竹筒滚进泥坑。他疯了似的扑过去,在泥浆里摸索,好不容易捞起竹筒,却发现外层牛皮套已经破损。他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竹筒,任由雨水打在赤裸的背上。
沿途百姓目睹这一幕,无不摇头叹息。有人偷偷在路边放置清水、干粮,却被官兵呵斥驱赶。一位老妇人望着疾驰而过的队伍,抹着眼泪对孙子说:“造孽啊,为了几颗果子,这么折腾人......“
第三日黎明,距离长安城还有最后三百里。骑手们只剩下十人,马匹也已疲惫不堪。但每个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王勇望着东方的朝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解开衣襟,将竹筒紧紧贴在胸口——人体的温度或许能延缓荔枝腐坏。
“驾!“随着一声呐喊,最后的十骑再次提速。马蹄声如战鼓,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他们不知道,在华清宫内,杨贵妃正倚在窗前,等待着那一抹鲜红的到来;他们更不知道,这场千里奔袭,不仅耗尽了无数人力物力,更在百姓心中埋下了愤怒的种子。而大唐盛世的裂痕,也在这马蹄声中悄然扩大,逐渐难以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