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铁蛋孤身一人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浓稠的阴云裹住月亮，四周氤氲着苍茫茫的雾气，那些在夜色中晃动的黑影，时而像游荡的鬼魅，时而似潜行的野兽。虽说自小跟着爹在山林里打猎，铁蛋心里清楚这大山里没有妖魔鬼怪，也不见虎狼踪迹，可此刻的氛围还是让他不自觉攥紧了衣角。他稳了稳神，顺着山坡往下走，仔细辨认方向后，继续大步向前。
今晚，游击队要从小黑山转移到李庄。前些日子才伏击了“二狗子”（伪军），游击队深知敌人定会伺机报复，为防偷袭，只能频繁转移驻地。可这么一来，得赶紧把新位置告诉县委的同志，万一有紧急情况，断不能断了联系。
偏偏通讯员顾飞这时候掉了链子，闹起了肚子，一天跑了七八趟茅房。俗话说“壮汉搁不住三泡稀”，何况顾飞和铁蛋同岁，都才十七，虽说平时腿脚灵便、跑起来飞快，到底还是半大孩子，身子骨还没长结实，这会儿已经虚弱得直不起腰。
队长刘东把铁蛋叫到跟前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应声。平日里砍柴烧火、行军都跟在炊事员老孟后头，铁蛋一直以为队长早把自己名字忘了。
孟庄的县委距离此地十五里山路，铁蛋脚程快，还没怎么觉着累，就望见了县委大院的轮廓。可到了才知道，县委这边也在收拾行囊准备转移，正发愁派谁去给游击队送信呢。
县委书记刘芳神色凝重，将一封信交到铁蛋手中，郑重叮嘱这是刚截获的重要情报，必须亲手送到队长刘东手里。事关重大，铁蛋丝毫不敢耽搁，小心翼翼把信揣进怀里，转身就朝着李庄狂奔而去。李庄在孟庄西北方向，足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午夜时分，铁蛋穿过一片寂静的谷地，终于来到了那棵老槐树下。老槐树往西约莫百步，便是三岔路口。往西穿过山谷走上五里路，就能抵达山坡上的李庄；往北则是通往山林外，途经山口的兴隆据点，沿着大路一路西北行，便能到达安平县城。
铁蛋低头抹了把汗，抬头的瞬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见岔路口北面出现了一道黑影，远远看去，像极了蠕动的蛆虫，又好似眼前晃动的游丝。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确实有人影在移动！难不成是从县城来的敌人？铁蛋心里一紧，立刻猫着腰，贴着草丛，悄无声息地朝着岔路口摸去。
此时，大半黑影已经越过岔路口，沿着山坡下的小路向西匆匆行进。脚步声格外刺耳，那硬邦邦的声响，分明是鬼子翻毛皮鞋特有的动静！铁蛋屏住呼吸，又凑近了些，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帮家伙的模样：个个身材矮小，头顶还戴着圆滚滚的钢盔。
果然是鬼子！铁蛋心里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这帮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游击队报信！
他盘算着绕道而行，可眼前的山谷两侧山势如刀削般陡峭，活像两尊威风凛凛的门神，死死扼住谷道。就算自己脚力再快，也绝不是在山道上疾行的鬼子对手。想大声呼喊，可隔着五里山路，中间还隔着起伏的山坡，游击队站岗的队员根本听不见。要是有杆枪就好了，朝天放一枪，说不定能引起注意，可他什么都没有。
新夫子山抗日游击队成立还不到三个月，上一支队伍在惨烈的战斗中全部牺牲。如今的队伍缺衣少食，药品更是奇缺，最要命的是武器不足。像铁蛋这样的年轻队员，连摸枪的机会都没有，出发前队长刘东才塞给他一把刺刀，平日里他用得最多的“武器”，不过是烧火的木棍罢了。
眼看着鬼子行军速度极快，运送弹药的马匹已经出现在队尾。照这个速度，不出一袋烟的功夫，先头部队就要摸到村口了！
铁蛋急得双眼通红，心一横——抢鬼子的枪！这无疑是九死一生的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把命搭进去，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猛地爬起身，猫着腰窜到山路北侧，顺着斜坡，朝着前方弯道处狂奔而去。
这段山谷九曲回环，蜿蜒如肠。行进的鬼子队伍也像条扭曲的长虫，在山道间忽隐忽现。铁蛋瞅准一处急弯，借着山体阴影飞步疾追。走在队尾的两个鬼子兵，一个瘦高如麻杆，另一个五短身材，正耷拉着眼皮跟在驮弹药的马后，三八大盖松松垮垮地扛在肩头。
马蹄清脆的“嗒嗒”声混着翻毛皮鞋沉闷的“噗噗”响，完全盖住了铁蛋的脚步声。这帮鬼子只顾着低头赶路，压根没察觉身后的危险。铁蛋屏息如猫，猛地跃起，手中刺刀狠狠刺向矮个鬼子右肋，同时左手死死攥住枪管。谁料这刺刀钢火极差，刚插进两根肋骨间就“咔嚓”一声弯成月牙。
“嗷——”鬼子发出垂死般的闷嚎。铁蛋当机立断松开刺刀，顺势夺过步枪转身就跑。瘦高鬼子反应过来，举枪劈头砸下，却因用力过猛踉跄着栽向一旁。
身后的骚动瞬间惊醒了整支队伍。前方鬼子齐刷刷转身，端着刺刀如狼似虎扑来。原来这群鬼子也是来搞偷袭的，军曹早下令不许开枪，此刻正挥舞着军刀嘶吼：“八嘎！追上去，用刺刀解决！”
铁蛋边跑边摸索着拉开枪栓，保险“咔嗒”一声到位。他猛地转身扣动扳机，子弹破空而出，一名鬼子捂着胸口惨叫倒地。其余敌人吓得齐刷刷趴进草丛，等他们抬头再追时，铁蛋已闪进山坡的灌木丛。月光下，他忽隐忽现的身影，倒真像极了山里老辈人讲的幽灵。
山谷里回荡着鬼子气急败坏的咒骂，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山道徒劳挥舞刺刀。
正跑着，铁蛋听见东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队伪军赶来了！原来鬼子为了一举歼灭游击队，竟出动了一个中队兵力，还纠集保安团一个营。这帮保安团平日里欺软怕硬，真遇上偷袭这种硬仗，鬼子自然不会让他们当先锋。
日军军曹挥着军刀朝伪军比划，示意他们朝山坡追击。顿时，一个连的伪军像受惊的羊群，呼啦啦往坡上涌来。铁蛋脚下的山坡不算陡峭，但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伪军官扯着嗓子的吆喝都听得一清二楚：“快！别让那小子跑了！”
铁蛋心里一紧，生怕刚才的枪声没引起游击队注意。他迅速拉动枪栓，朝着坡下晃动的黑影连开两枪，又猛地朝天扣动扳机。曳光弹划破漆黑的夜空，像一道醒目的警报。握着抢来的三八大盖，铁蛋激动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转身朝着西边的坡顶狂奔。
这边日军中队长野田气得脸色铁青。本想打游击队个措手不及，反倒被个毛头小子搅了局，作战意图全暴露了！他“唰”地抽出指挥刀，恶狠狠地命令部队：“全速前进！改为强攻！”又转头向伪军传令，咬牙切齿道：“抓到那小杂种，抽筋扒皮，点天灯！”
伪军们喘着粗气爬上坡顶，却连铁蛋的影子都没见着。伪军连长贼眉鼠眼一转，大手一挥：“往西追！见着黑影就给我打！”话音刚落，坡下便响起噼里啪啦的乱枪声，子弹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飞。
西边的坡顶高耸入云，崖壁近乎垂直。铁蛋把三八大盖往背上一甩，瞪大双眼，手脚并用向上攀爬。他灵巧地避开尖锐的树枝，敏捷地绕过嶙峋的石块，像只矫健的山猫。而身后的伪军可就惨了，带刺的山枣枝在他们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凌乱的灌木扯得军装破破烂烂，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膝盖淤青肿胀，个个累得呼哧带喘，却还得硬着头皮往上追。
终于爬上山顶时，铁蛋听见李庄西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别看鬼子腿短，跑起来速度可不慢。游击队为了掩护老百姓撤退，只能放慢脚步，还特意留下十名队员断后，阻击追兵。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局势明显一边倒。清脆的三八大盖声、哒哒作响的歪把子机枪声，还有掷弹筒爆炸的轰鸣声，鬼子的火力凶猛得像暴雨倾盆。相比之下，游击队这边只有沉闷的老套筒步枪声，和自制土手榴弹的闷响。那些老套筒的膛线早就磨平了，打出去的子弹东倒西歪，而且弹药紧缺，每一发都得省着用。土手榴弹更是威力有限，好些就是粗布包着石子和炸药，根本穿不透鬼子的棉衣。
铁蛋原本打算继续往西，寻找和游击队会合的机会。可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绕到鬼子背后搞偷袭，说不定还能缴获些子弹——毕竟没了弹药，再精良的枪也不过是根废铁。
没多久，铁蛋就摸到了鬼子侧后方的路沟里。沟边杂草丛生，正好隐蔽身形，他趴在沟底，紧握着步枪，死死盯着不远处来回走动的鬼子兵，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前方的鬼子弓着腰，撅着屁股，边射击边往山上冲锋。后方的火力组更是疯狂，三挺歪把子轻机枪喷出炽热的火舌，掷弹筒也接连发射，榴弹在山林间炸开刺目强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铁蛋潜伏在路沟的草丛里，本想瞅准机会抢夺弹药，可这些鬼子因为先前被偷袭，警戒格外森严，就连负责牵马的后勤兵都端着枪，随时准备战斗，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抢不到子弹，就先送你们下地狱！”铁蛋双眼冒火，屏住呼吸，瞄准正在疯狂扫射的机枪手扣动扳机。“砰！”子弹精准击中鬼子后背，那人惨叫着翻滚到一旁。铁蛋迅速拉动枪栓，又放倒了另一个鬼子。随着“咔嗒”几声脆响，五发子弹瞬间打光。
鬼子反应极快，一挺机枪立刻调转枪口，朝着铁蛋藏身的方向疯狂扫射，身后追来的伪军也跟着胡乱开枪。铁蛋猛地低下头，抱着枪纵身跳进沟底，猫着腰玩命狂奔。
趁着鬼子分神的空档，负责断后的游击队员成功脱离了追击，枪声渐渐稀疏。但丧心病狂的鬼子仍穷追不舍，还放火烧了李庄。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铁蛋扭头看了眼燃烧的李庄，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抱紧步枪继续向西奔逃。前方就是夫子山——这座山脉中最巍峨的主峰玉皇峰高耸入云，连绵的山峦纵横数十里，构成了广袤的夫子山区。山谷与山坡犬牙交错，沟壑纵横，若是白天站在高处眺望，定是一幅壮阔的景象。
当启明星在东方天际升起时，铁蛋已经沿着夫子山坡向南奔袭了十多里地。精疲力竭的他一头扎进半人高的枯草中，暂时躲避敌人的追捕，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脑海中却盘算着如何与游击队会合，继续和鬼子死磕到底。
先是摸黑赶了三十多里山路，又马不停蹄地狂奔逃命，滴水未进的铁蛋只觉得喉咙像着了火，脑袋嗡嗡作响，双腿更是绵软得几乎迈不开步。他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进齐腰深的草丛里，即便累到意识模糊，仍死死抱着那杆打空子弹的三八大盖。
想起从前，他不知多少次红着脸、攥着拳头，跟队长刘东拍胸脯：“我枪法准！给我杆枪，保证能干翻鬼子！”可队员们都当笑话听——谁信一个半大孩子的大话？连刘东都只是笑着摇头。
但铁蛋说的都是实话。他家祖辈都是山里的猎户，父亲更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从小父亲就手把手教他练枪，十二岁那年，父亲用六十张上好的兔皮换来一杆旧汉阳造。转年开春，铁蛋就用这杆枪放倒了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这些年，他的枪法愈发精湛，连父亲都常感叹：“这小子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神枪手！”
要是此刻手里有枪，再配上二十发子弹，他有十足把握撂倒十个鬼子！可现实狠狠泼了盆冷水，好不容易抢来的三八大盖，子弹打光了就成了烧火棍。铁蛋又气又急，狠狠咬了咬牙，恨不得立刻冲回战场，再从鬼子手里抢枪夺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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