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义第一次见到金茭时,他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到兄长在青岛的生意行里落脚。青岛的海光山色将这个远来客迷住了,他想在此多住几日,再去鱼脊山日本人开凿的铁矿上做事。一个黄昏,他在信号山下的巷摊上吃烤鱼,海风吹过一阵委婉、浓郁,带有北方稻谷味的小调儿。他咀嚼着的嘴停住了,辨别着这妙不可言的声音由哪而来。
一排高高的台阶上方,火红的云霞将他的眼晃晕了,只觉得一个步态轻盈、面容皎好的女子飘然而下。她在饭摊边驻足,轻扫了他一眼,一转身,后头上梳着一根浓黑油亮的大辫子。她婷婷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小白杨。夏成义唐突地问:“你唱的……叫什么戏?”女子转回身,闪动着略带忧郁的眸子,望着这位气度不凡的陌路人。夏成义讪讪地说:“你唱得真好听!”。女子莫名被人夸,耳根有点烫,她露出一排瓷白的牙,粲然一笑说:“你不是本地人,这是柳腔戏,这里的人都会哼。你听,连树上的喜鹊叫都是这个味儿!”
夏成义成了这个鱼摊上的常客。每到傍晚,伴着那个缠绵的吟唱,那女子款款走下台阶,一步步像踏在夏成义的心上。他陶醉了,像个偷了糖吃的孩子,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吃烤鱼的样子很可人,像一尊剪影。
那个黄昏,天下起了毛毛雨。夏成义让摊主舀了半碗老酒,慢慢喝着。天有些凉,雨丝刷刷地打着摊上的布篷,发出蚕吃桑叶的麻响。不知为何,那个仙一样的女子,突然像被玉帝招回了天宫,再也不见了踪影。
走上高坡,海上的渔帆桅影若隐若现。夏成义的心情糟透了,他恨自己,怎么不问清她住在哪?害得他整日寝食难安。看天边最后一抹红云像要熄灭的炭烬,他绝望的当口,忽听一阵欢快的柳腔调儿,如从天边飘过,她狐仙般地闪现在高台上。
她微微瞥了他一眼,又款款地走下台阶。夏成义疯了似地追上去,一下横在她的面前,傻笑着,磕巴地说:“你别走……我是……!”没等他说完,她机警地绕过他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夏成义再一次挡在她的去路,嘴里呜拉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匆匆地跑了。他拨脚想撵,她惊恐地冲他回望,边喊:“我要喊警察了!”
夏成义百思不得其解。他去烤鱼摊上舀上一碗老酒,一股脑地灌下肚,瞬间,他的胃似乎都要被烧穿了。
挨过两天,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想去羞鱼城。刚走到院外,远远看到铁栅栏外,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姑娘,一个朝他挥着手,一个嘴唇咬着辫梢,不好意思地笑着。那一刻,他几乎惊呆了。他拍拍脑袋,豁然明了,快步朝铁栅栏那边跑去。望着两朵蔷薇花一样的脸,他傻呵呵地又将手抽了回去。
“喏……”一个姑娘将她的大辫子一甩,扯起梢儿说:“这上面,扎黄绸子的,是我金茭”。另个姑娘也将大辫子拿给他看,“扎素红的,是我银茭!”说完,银茭格格笑着,“那天,我将你当……三洋调查所的人了!我回去跟姐姐说,我碰到了一个英俊的……流氓!”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又调皮地朝夏成义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为说这句话,这两天,俺姐妹俩可找得你好苦!”
“三洋调查所?”夏成义不解地问。“说来话长!……”金茭沉吟着,像饮了口苦茶,缄默了半晌。忽而,脸上又浮起一抹红霞,“如你能赏光,今晚,请你去看我们姐妹在前海戏院演的《双玉婵》!”夏成义睁大了眼睛,瞅着姐妹俩,“怪不得唱得那么好,你们是名伶?”银茭蹙起鼻子,高扬着眉梢说:“我俩啊,只不过是还有几个票友的戏子罢了!”“戏子怎么了?凭活儿吃饭,不比谁矮。”夏成义庄重地说,脸上飞扬着激昂的神情。“这是票。”银茭将两张戏票递到他眼前,交代说:“请带上太太!”夏成义呵呵笑着,打趣道:“你说的人,我不认识!”说完,撕下一张,兴奋得差些蹦了起来。
整个晚上,夏成义都被姐妹俩俊美的扮相迷醉了。他难以相信,在这个新兴的码头城市,竟有这么多的人喜欢这种乡俚土曲。可惜,他不懂戏,也不懂唱词,更弄不清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与穿着粗布烂衫的贫苦女子,哪个是金茭演的,哪个是银茭所扮。只是像一个傻子,看台下的人流泪,自己眼也红了。听观众不时地喊好,他也情不自禁地吼一声,却常常摸不准唱段的韵节,招来人们的白眼……总之,夏成义不折不扣地爱上了柳腔戏。
此后,夏成义这才知道金茭与银茭是多大的角儿。
羞鱼城一带的民间艺人常用胡琴拉着凄婉的乐曲,打着小鼓走街穿巷,用方言韵调说唱乡村风情、奇闻佚事,混碗棒子面吃。这种随意又通俗的杂牌曲艺,人称“肘鼓子”。双茭的父亲通晓乐理,年少时下过苦功,人称戏痴。戏痴二十多岁起就成立了小戏班,大胆将“肘鼓子”分了“生、旦、净、末”几个行当,新编了曲牌,连唱带溜几十年,一举创出柳腔这个剧种。随后的岁月里,这饱含秋音冬韵的唱腔,竟像麦苗返青一样风靡开来,还出现了四五家别姓门派,特别是在戏痴的一对花一样的女儿成人后,将这门戏种的推向了一个新的里程。
姐妹俩从乡村的草台子上,一路走进了青岛的大戏园子,成为一对比夜明珠还耀眼的红伶。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积劳成疾,在唱完《苏武牧羊》最后一句:“鬓霜骨酥神犹存,魂飞湮灭丹心照”时,一头栽倒在舞台上。父亲咽气前,睁着一双牵挂的眼神,叮嘱女儿,世道凶恶,不如散了戏班,回家买几亩好地,找个好人家过活吧。
回乡葬了父亲,烧过“五七”,银茭跟姐姐说,再不唱戏,我可要憋死了。金茭说,我身上也痒着。两人去父亲的坟头磕了头,雇一辆载人的马车,当天赶回了青岛。进了前海戏院,管事说,存放在仓库里的行头,是三洋调查所的三莆派人拉走的。按说,这些物件戏院是无权处置的,可人家是东洋人,在这座城市里说一不二,他要拉,咱一点办法都没有。
姐妹俩去找戏院的曹老板。曹老板说:“行头的事由我去办。其实,三莆这个人,是个真正的票友,去年看过你俩演的《盗仙草》,感到柳腔的曲子与他家乡的催马调有渊源,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他感兴趣的一个课题。”他说着,丢给她俩一个本子,“这是三莆找日本名流编写的一个折子戏,叫《艺伎物语》,是为你俩量身定做的。你俩回去看看,能不能套用柳腔的曲牌,人家说,二位愿意演的话,今后,所有的场次费,都落在三洋调查所的帐上。他还许诺,如果双方精诚合作,二位今后即使没有戏场,也照样给你俩发包银。”
夏成义与姐妹俩走在栈桥上,海上起了风,海鸥拍打着翅膀在白茫茫的浪涛里飞翔,发出悠远的鸣叫。“这事不这么简单……”他沉思道。金茭回过脸来,两眼写满了忧戚。银茭望着天边的点点白帆,像一个舵手,嗖地将大辫子荡在脖子上,抓着桥上的缆绳,忿儿忿儿地说:“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剧院的狗老板,逼我们给他拜帖子,由他做我俩的保护人……”银茭诉说着,夏成义看到,金茭的眼里蓄起了泪。
“这不是逼人跳火坑吗?”夏成义义愤填膺,说:“这儿不能呆了,容我想个办法!”他眺望着岸边的惊涛,梳理着纷乱的思绪。
夏成义去找曹老板,说自己就是金茭的主儿。曹老板满脸堆笑着说,按辈分论,我该称你一声快婿。又说,你们夏家,也是有来头的,金茭能进豪门,也是梨园行里的一件兴事!夏成义冷冷地说,银茭也有了归宿,今后不再演戏,夏家备好了银两,请你退了磕头帖。曹老板依然笑脸灿烂说,好!好!好一处《凤还巢》。
随后,怪事就接连不断,先是夏家的商行里来了一群痞子,嚷着要称两斤日头,半吨天罡星。店伙计说,先生真会耍笑,此物只归天上有!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汉子说,谁跟你耍笑,你这么大的门脸,牌子上不是写着,品种繁多应有尽有吗?你让夏老板开个价,出不起钱,是我们无本事。拿不出太阳跟天罡,别在这里丢人显眼,趁早将门关了。第二天,夏成义出门,忽听后面嗡嗡地一阵响,一辆鳖盖子汽车径直朝他冲来。他慌忙扑倒在路边一棵槐树后,惊魂未定,后面来了几个“好心人”,架起他,摸走了他兜里的钱物……
事不迟疑,大哥当天雇了辆车,连夜将夏成义和二茭送回了羞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