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天，羞鱼城上空聚起了黑云。都老三伸着个鹅脖在墙头望风，感到天地间满是躁气，一把火就能引爆似的。他爬上厢房顶，搐着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他慌手慌脚地从梯子上滑下，声嘶力竭地吆喝：“鬼子来了！”
日本兵的大队人马在城里休整了两天，在城头的香阁上插了杆膏药旗，留下十多个守城的弱兵，又一阵风似开拔了。不久，羞鱼城又平静了。人们常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东洋人牵着条狼狗，腰别军刀，瞪着龟一样的小眼，仔细一瞧，一只眼还是秕的。他满街摇晃，还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跟生意人闲扯，有胆大者问：“听口韵，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手拍皮带上的短枪，咕噜笑着说：“我是大日本皇军的次田小队长。”有人夸他的中国话说得好，次田指指大脑袋，炫耀说：“早先在京都学堂，我修过汉文，初来中国时，队伍懂本地话的人少，我就一边打仗，一边做翻译。”有人又问：“这么远的路，来这座穷城做甚？”次田不笑了，找人在一些潮涩的墙壁写了“兴建大东亚共荣圈”、“日中亲善”之类的标语，然后让一队弱兵站在街前，满嘴的王道乐土，卖耗子药似地逢人便噜噜。
羞鱼河畔的青纱帐茂盛起来，日本人遭了回厄运。那日，次田和两个日本兵到鱼脊山上打猎，一个说，丽人寮里的女人少姿色，又不干净，都说羞鱼城出美人……。次田乜了他一眼，满腹心事地说，风声鹤唳啊，有情报说，城外的地下组织近来活动频繁。一个脖上有疤的士兵抱怨，在城里呆着烦闷，老子在阎王门前溜达好几回儿了，鬼知道哪天归阴，还不是走到哪吃玩在哪。次田嫌部属胸无大志，训导道，你就等着吧，不出三五年，这整个九州都是帝国的，几个女人算什么？
三五朵烟云在半空飘浮，慢慢搁浅在山垭口上了。羞鱼河的清泉旺盛，顺河边渗溢出若干小湾，在阳光下像破碎了的天镜。日本兵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嗅着漫山的清香，又呀嗨呀嗨地哼起了曲子。少顷，一泓水边，一个年青的女子，一袭素装，如仙人下凡。次田揉了揉独眼，疑心是一个幻觉，他咽唾沫的工夫，两个手下就如见了血的虻蝇，没头没脑地朝山下奔去。次田迷醉着，心说，自踏上异国的地界，从没见过这么夺人魂魄的倩影。心急火燎的当口，猛见丛林里冒起一股烟霭，半天，一声钝响传来。次田脸变得煞白，提枪奔过去。刚拐上路口，就见刀疤脖坐在地上，手捂着流血的腿喊：“她有火枪！”次田随另个士兵向前狂撵，一边射击，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追到羞鱼河畔，次田看到一个女人在向岸坡上攀爬，脚一滑，又跌落了下去。次田喊了声：“别打枪，要活的。”士兵狞笑着，女子困在一个壑子里，一双明眸里透着绝望的光。士兵弯腰要跳下去，又一声枪响，他还没明缘由，就一头栽进水里。次田傻了，他看见女人右臂一轮，枪麻利地装回套子。她像生了翅膀，左手一抓住松根，梭地往上一滚，就不见了。坡上的青纱帐里，如刮了一阵风，瞬间又沉寂了。次田盯着水里的血污，又听后面刀疤脖在哀号，脊梁上起了一身麻粟。
张县长是国民政府任命的，日本人来前未走脱，羞鱼城就沦陷了。他被关了三天，饥肠辘辘，口水没沾。身子要虚脱的当口，他看到了次田的眼里透着寒光。“张先生，现有两条路供你选择。”张县长一惊，想说你先给我口水喝。嘴翕动着，嗓里火辣辣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次田说：“一是跟我走。”他一指香阁，“我备小宴，去小酌几杯。另一条路……”他一指旁边端着刺刀的士兵。张县长本是县衙的刀笔吏，县官是买来的。上任没享过几天福，就遭了坎儿。他想，这个县长我不当，会有别人当。汉奸虽遭人骂，可总比丢命强。没等次田说完，他爬起来，就随次田去了。
他听说日军折了一员大将，感到事态不妙。晚上，他置办了一桌酒菜，让人送到香阁，给次田压惊。次田一股怒气在肚里酵胀，他盯着张县长，骂中国人太狡猾，笑脸后掖着一把毒刀。“张先生，按你的推测，这事是谁干的？”张县长回道：“外界疯传也许是真的，有什么组织，受延安的指令行事。”次田说：“眼下皇军立足未稳，你有何高见？”张县长说，当务之急是加强城防，安顿一隅。次田说了声吆西，接着许诺：“你手下不是有帮巡警吗？谁有线索，皇军大大的赏……”张县长苦笑道：“说是巡警，收税催粮还成，真动起武来，准尿裤子。”次田气歪了鼻子，一句饭桶没出口，又如嚼了块热红薯，脖一仰咽下了。“眼下的羞鱼城，到底谁是能人？”张县长心说，就等你这句话呢。他想起了都老三。
都老三原先在张县长手下做会计，听日本人要来，先烧掉了抽屉里的帐本，将一宗振兴柳腔戏的款项弄得不知了去向。张县长成了孤家寡人，没人陪着让百姓当汉奸骂，心里不是滋味。都老三回到家，整天与一帮汉子舞枪弄棒，张县长去过一次，吓得只字没提，又看到出落成花骨朵一样的都枝儿，在一棵结满青梨的树下耍着刀，腰枝柔极了，唰地一个劈胯，溜长的两条腿着地，双手高扬，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矫燕。好多天里，张县长的脑际里还装着那幅图。“皇军要在羞鱼城扎根，有一个人你得用！”次田的筷子停在嘴边，盯住张县长。“都老三是个人才，若说文，能题字赋诗。论武，都家开着镖局，有羞鱼城里一帮生龙活虎的后生。这样的人，皇军若不用，等上了贼船……”
为让都老三出山，次田三顾茅庐，都老三脸没放晴。次田撂话说，我已给足了都家面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如今羞鱼城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看着办吧。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漫不经心地说，有人报告，府上尊贵的小姐，受人蛊惑，在排一出什么戏？若是真的，是要惹大乱子的。
后来的几天里，都家当铺在半夜里被人捅烂了窗户。都老三手下的几个拳师在押镖途中，让一伙人乱枪击中了腿，掠走了二百匹花布。次田又隔三差五地牵着大狼狗光顾都家，整个羞鱼城的人纷纷传言，都家傍上了日本人做靠山。
都老三又回到了县署，张县长摊给他个肥差，让他管全城的税收。次田觉得不让他做皇协军队长很屈才，都老三搪塞说，我镖局里那帮弟兄，都是好样的，给他们份俸禄，为维持羞鱼城的治安尽力，也算是招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