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磊放下手机,指尖还残留着报纸的粗糙触感,像是一段过往的回声,从纸页上传回掌心。
窗外,雪悄无声息地落着。世界像被一层棉被盖住,天色沉沉,风也收了爪牙,一切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厚重。
抽屉里那张老报纸又滑了出来,泛黄的边角卷起,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指,提醒着什么。那条头版新闻依旧醒目——“三号井矿难”。字迹发旧,却沉得压人。
他低头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前几天,和刘小利在商场碰头。小利拿着奶茶,笑着调侃:“你这人,活得真轻松。”
他当时只是笑笑没回应,可现在这笑意堵在喉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些年,他们偶尔打趣,偶尔缄默,说着“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但他们心里都知道,有些事从没真正翻篇。
雪花轻贴上窗玻璃,又慢慢融成水痕,留下一道道细细的线条,像某些未能说出口的思念,在时间里悄悄蔓延。
手机一亮,是乔伊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三号井,没有多余的话。干脆,直白,却像颗钉子,一下扎进他心底。
他闭了闭眼,脑海浮现昨晚的画面。车库灯光下,乔伊蹲着调试仪器,神情专注,身影单薄,却透着一种不容干扰的坚决。她总是这样,默默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从不喊累,也不求回应。
乔磊合上工具箱,“咔哒”一声,那声音像是在心里敲了一记鼓。
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可今天,那一排工具——安全钩、手电筒、对讲机、急救包,全都显得格外沉重。
车子驶出家门,后视镜里,客厅的灯还亮着,像个温暖却远去的岛屿,慢慢被雪吞没。
雪把路压成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像通往某个旧时光的走廊。他知道尽头是什么——锈蚀的井架、陈旧的记忆、以及乔伊和他们这代少年必须面对的答案。
装备包在后座轻轻碰撞,发出低低的“咚咚”声,像某种节拍,提醒着他:是时候了。
最后一个转弯,风雪骤然加大,天地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在一场无声的旅途中独自走着。
三号井的轮廓缓缓从雪幕中浮现,铁架瘦硬,像瘫坐在记忆里的巨人,冷冷地看着这个迟来的访客。
乔磊熄了火。风雪立刻扑来,贴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手指。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把那张旧报纸塞进口袋,这次,不再是逃避,而是准备面对。
他轻轻走上前,在井口的黑暗前站定。
低声说了句:“我来了。”
脚下,雪被踩得“咔哧”作响,那是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在对即将展开的一切,做出回应。
【12月15日·阴·零下七度】
铜山郊外的三号井静静地躺在雪地里,仿佛一头沉睡已久的老兽,被风雪裹住,动也不动。风吹过铁栏,带着雪屑和铁锈味,井口黑黝黝地张着,像是一张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嘴。
乔磊蹲在井口,掐灭手里的烟。烟头落进雪里,发出一声轻响,很快被冷气吞没。他站起身,看向身后的几个少年少女——围巾裹得紧紧的,棉服鼓鼓囊囊,像是背着整个冬天。他们的眼神里是兴奋,也是紧张,仿佛这不是一次调查,而是一场隐秘又隆重的试炼。
“穿好防护服,呼吸器再检查一遍。”乔磊一边说,一边替刘小利把安全带扯紧,“这可不是春游。”
斜井像一条蜷伏的铁蛇,入口湿冷幽深。铁轨上结了薄冰,靴子踩上去咯吱响。头灯亮起,一束束光切开黑暗,扫过湿滑的井壁与偶尔露出的煤层。每一步下去,脚底都是沉甸甸的。
“这地方说不定真藏着点什么。”刘小利小声嘀咕,笑得有些发虚。声音沿着巷道回荡,仿佛井下也有人在回应。
乔磊突然停下。他低头望着地面,脸色一变。那不是机器传动的回响,而是一种隐约的震动——像心跳,却不是人的。陈树也警觉起来,目光扫向前方。
巷道岔口前,塌落的煤块堆成一堵断墙。张芳蹲下检查,指尖在破裂的煤层上轻轻一触:“这不是自然塌方。”她把手举起,手套上沾着些发黑的红色粉末。
“乔哥。”王昭忽然低声说,手悄悄拉住乔伊。两个女孩隔着呼吸罩对视,眼神里全是紧张。她们同时看向一根承重柱——上头,喷着一个不规则的符号:“Ω”。油漆是新的,还在往下滴。
马星遥的灯闪了一下。乔磊趁机望向前方,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什么反光。他眯眼细看,像是安全帽,又不像。
“队形别乱。”他说,抽出腰间的钢钎,在井壁上敲了敲,清脆的撞击声炸开,惊起几只藏在顶上的蝙蝠,扑棱棱飞过。
紧接着,地底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久闭的门突然被推开。乔伊背包里的探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屏幕乱跳,一串乱码晃动不止。
气氛陡然变冷。所有人的头灯光圈都在颤,像被什么盯上了。
“矿规里写着,女人孩子不能下井。”乔磊的声音低沉,“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们继续前进,橘红色的防护服在黑暗中像是一团团轻微跳动的火。
“注意脚下。”张芳又蹲下检查,“这段轨道接缝全松了。”她指着断裂的铁栓。
井壁渗水,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挂在空气里的玻璃珠。
乔磊忽然加快了脚步,没解释。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或者嗅到了什么。陈树在黑暗中不小心撞了王昭一下。
“不是说你不怕黑吗?”他低声说,想缓解气氛,拍拍她肩膀。
王昭没有回应。她的灯正照着井壁一角,那上头,有一串新鲜的抓痕,深浅不一,看着瘆人。
前方,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像是谁扣上了什么东西。
没人再开口,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他们不再是几名好奇的学生,而是进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马星遥停在岔路口,头灯一晃,照过去的那条路像吞掉了光。
不是黑,而是浓得看不透的一团模糊——像雾,却没有湿气,像夜,又没有风,只让人心头莫名一紧。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低:“咱们是不是……走得太顺了?”
“别整得跟小说似的。”刘小利忍不住挤出一句,试图缓和气氛,刚笑出一声,还没落地——
“吱——咯吱——”
远处,响起一声金属摩擦的沉闷响动,像是某个年代久远的铁门,正在被缓慢推开。
乔磊没吭声,调转矿灯扫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每一个人脸上,眉宇之间,压着一种早已习惯却无法释怀的沉默。
那晚,陈正和石尽失联前,这里也曾这样安静——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停顿。
他摘下腰间的仪表,指针在黄色与红色区域之间来回晃动,像心跳忽快忽慢的预警信号。
“往前。”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答案也好,出路也好,都得靠咱们自己。”
马星遥没说什么,只是回头望了望来路。那条铺着铁轨的巷道已经看不见头了,锈迹斑斑,在灯光下像一道道干涸的旧血印,一直蜿蜒进黑暗深处。
突然——
乔伊脖子上的吊坠微微一热,她低头一看,那枚金属片泛起淡淡的蓝光。
“等等,”她抬起头,声音稳了许多,“你们听见没有?”
一声轻微的“咔哒”。
像是哪道机关,悄悄松动了。
不是从头顶传来,也不是背后,而是——脚下。
紧接着,是一阵低低的“呼——”声,像某处密闭的空间开了口,吐出长久积压的冷气。
“轰!”
地底突然一震,一条不宽不窄的裂缝从脚边裂开。不是爆炸,也不像塌方,更像是什么东西从下面往上顶了出来。
“我去!”刘小利一个趔趄,险些整个人跌下去,“不会吧,我刚才没踩着什么按钮吧?”
“别动!”乔磊一把拉住他,语气果断。
陈树已经跪下来,手贴地面,侧耳听了一会儿。他脸色变了:“下面是空的,不是自然形成的那种,有隔音效果。”
“你听得出来?”张芳蹲下来,压低声音。
“学修收音机的,最怕的就是空回声。”陈树手指发紧,“这不正常。”
乔伊盯着吊坠,那股发热还在,像有什么正在靠近。
“不是地震。”她低声说。
马星遥点点头,眼睛没离开那条缝隙:“下面……可能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
乔磊刚开口要喊“后退”,突然——
“哎哎哎——我靠!!”
刘小利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前一扑!
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扯住陈树的袖口。陈树被拉得身体一倾,反手勾住岩壁边沿。
“诶诶诶——!!”陈树还没稳住,乔伊已冲上前抓住他胳膊,张芳更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乔伊。
可裂缝太滑,力量太大,像是被拽进了某种看不见的漩涡。
“哗啦——!”
四人被拉成一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齐刷刷滑了进去。
“你们这群人到底有多会闹事啊!”乔磊一咬牙,没再犹豫,抓起包、手电、急救包,翻身跳进裂缝。
“啪——”
裂缝像有意识一般,缓缓闭合。
雪还在落,落在井口边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井下彻底安静了。
刚才的嘈杂、惊呼、碎石崩落声,都被积雪慢慢掩埋,就像这片地底,已经习惯了吞掉声音,也吞掉人。
落差不算致命,底下是厚实的湿土,泥泞中掺了碎石,多少缓了一点冲击。
刘小利第一个摔下去,躺在地上就开始喊:“哎哟我这腿要断了——”
乔磊紧随其后,一边落地一边打开手电,迅速扫了几眼周围。“皮外伤,没骨折。别叫了,擦点药就行。”
陈树跌坐在一旁,脸色发白,喘着气骂:“刘小利你要死冲一边啊,别拉我陪葬!”
刘小利龇牙咧嘴,捂着膝盖,还能笑:“兄弟反应快,我下意识就拽你,等回头发达了,第一个请你吃铁板烧,送你一个正版学习机!”
陈树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抖了抖灰:“你压我那一下,怕不是把我腰都折了。”
他们俩嘴上打闹,动作却并不含糊。递手、拉一把,谁也没耽误谁。嘴硬归嘴硬,该扶的时候一点不慢。
乔伊没有插话。她默默捡起地上的电台,擦干上头的灰渍,递给陈树。她眼神平静,动作干脆,不多说一句废话。
“检查一下,这摔可能把信号干扰了。”她低声说。
陈树看她一眼,点头收下,那种一瞬的默契,比任何安慰都来得直接。
四周仍是一片低沉的轰鸣声,像风,也像某种还没醒透的东西在地底转身。不是哪种明显的恐怖感,但让人忍不住紧绷后背。
他们七人站在一条突兀裂开的巷道前。身上的防护服带着一点泥水的潮意,电台、探测仪、头灯,全套上阵,但也抵不住这地方散发的那股压抑。
“我走前面。”乔磊扫了一眼,语气平淡,“马星遥断后。女生靠中间,张芳拿仪器,乔伊盯信号。”
陈树身上的装备很旧,一看就是从库房翻出来的老物件,但擦得干净利落。那是他父亲当年下井巡查时的行头,现在轮到他披上。
空气越来越沉,脚底踩上去是湿的,有冰渍碎裂的咯吱声。氧气不算稀薄,但带着一股刺鼻的硫味,还有一点煤尘味,像封闭了很久的罐头被拧开。
刘小利缩着肩膀,“哥几个,这真不是社会实践……这都够拍灾难片了吧?”
王昭一回头,声音平稳:“你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刘小利咧咧嘴,不说话了,手握得更紧了点。
张芳拿着仪器,一边走一边看,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她没在吓自己,只是数据太不正常了,温度曲线比预计要低,氧含量波动也很大。
乔伊一直没停下手里的监听工作。耳机里全是呼啸声,但她已经习惯了从那些杂音中筛选出不同寻常的波动。这种技能不是来自她的“特长”,而是长期保持警觉后,耳朵自然练出来的反应。
马星遥走在最后。他没说话,但灯光总是稍稍偏一点,刚好落在乔伊侧后方,补上她照不到的角落。
没人说什么,但这道光一直在那里,像是他表达关心最直接、也最克制的方式。
他们走进了地底。
没有人知道下面是什么。没有任务书,也没有固定路线。只有一条不断延伸的狭道,一盏盏头灯,一群本该坐在教室里写卷子的学生,和一个旧时代留下的沉默井口。
他们也许并不勇敢。但他们此刻,确实都在往前走。
一步接一步。
像每个不肯服输的青春故事一样,从稚气未脱,到独当一面,都得亲手踩出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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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乔伊访谈·那年我们真的下过井】
乔伊讲到这里,抬眼看了我一眼,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轻轻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几个高中生,就这样……下井了?”
我点头,笔都快掉了。“确实。听起来太‘离谱’了点。按常理,不该有专业防护、备案、随行队伍吗?你们那时候,几乎就是一群学生带着手电筒冲进去了。”
她把茶杯轻轻放下,眼神却不轻:“你要知道,那是2001年。”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那是一个‘不问出处只讲胆量’的年代。”
“我们那个城市——桐山,是典型的煤炭老城,地上全是运输煤灰的大车,街头有的是黑乎乎的煤工,一双手伸出来,能擦出炭屑。大大小小的私人煤窑多得数不清,根本没什么‘全面规范’这回事。”
“别说高中生了,小学男生胆子大点的,寒暑假都往井里跑。那时候家里穷,谁不是为了掏几块补贴家用?可我们下去,是因为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记下了这句话。
“而且,你想想。”她继续说,眼神变得微微凌厉,“王江海为什么安排我们‘调研’,却让乔磊带队?”
她自问自答:“因为乔磊身份好用。他是能源局挂职,表面是配合学校做科研,实则早就摸清三号井的底子。王江海想的是——真出了事,顶多就是个‘公务员在岗期间失察’,他能兜得住。”
我轻轻皱眉:“听起来他很冷静,也很冷血。”
“他是个很聪明的老狐狸。”乔伊点头,“他从不做没准备的事,但也从不完全负责。”
她话锋一转:“可就算他想周密安排,那次也来不及了。”
“因为——有另一拨人,比我们先动了。”
我屏住呼吸。
“他们不是记者,不是科研人员,也不是矿工。”乔伊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回到那个井下的昏暗时刻,“他们的设备很先进,不躲不藏,看起来像来调查,但动作太熟了。他们不是第一次来。”
“我们当时根本没时间准备。甚至连计划书都来不及写完,王江海就紧急调我们进井——他怕再晚一步,那些人会先找到核心区域。”
“你知道三号井是什么吗?”她忽然问我,眼神一闪。
我摇头。
她轻声答:“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一个宇宙的漏洞。”
“所以那个井口,其实从来没真正关上过。”
她停了几秒,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跟上。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们不是下去‘考察’的。”她终于道出那句最重的话,“我们是下去,补那个风险极大的漏洞。”
“我们不一定真的就是‘合适’的人选,但——我们是唯一当时还肯问‘为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