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东的枪口在凌晨的风里微微发颤。
陈无措望着那黑洞洞的枪管，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们还蹲在码头的破仓库里分食烤红薯，刘振东的警帽歪在椅背上，说等破了刘雄武的案子要请他喝星洲最烈的酒。
此刻那顶警帽端端正正扣在刘振东头上，帽檐阴影遮住了他泛红的眼尾。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这是违法的。”刘振东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每说一个字都要卡住。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警服下摆，指节泛白，“陈无措，你跟我回局里，把事情说清楚……”
“清楚？”陈无措突然笑了，笑声撞在仓库铁皮墙上又弹回来，惊得角落的麻雀扑棱着飞起来。
他向前半步，手铐在手腕上撞出清脆的响，“你见过殖民政府的‘黑曜行动’文件吗？赵承业刚查到，他们要清理的不只是帮派，是所有能自己做生意的华人商行、能写汉字的学堂、能聚人的同乡会——连码头扛包的苦力，只要敢凑堆儿吃饭，都是目标！”
刘振东的枪口垂了半寸。
他望着陈无措眼里的血丝，那是他们连续查案三天三夜熬出来的；又望着程恢，那个总把雪茄叼在嘴角的大当家此刻没点火，烟草味混着陈无措身上熟悉的皂角香——那是林宛茹给他们洗制服时用的肥皂。
“跟我回去。”刘振东突然抬高枪口，喉结剧烈滚动，“法律会——”
“法律？”程恢嗤笑一声，雪茄在指尖烧出红亮的火星，“周士衡的法律？上个月他让人把福来米行的老板沉了海，就因为老福头不肯把仓库租给殖民军当军火库。你说的法律，给老福头伸冤了吗？”
远处传来警笛的呜咽。
刘振东的肩膀猛地一震，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转身看向涌进来的警员，年轻的张阿四正冲他打手势——卡车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
“押回去。”刘振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别过脸，不去看陈无措骤然冰凉的眼神，“一个都不许伤。”
警车颠簸着穿过星洲的夜。
陈无措坐在后排，能闻到前排刘振东制服上的樟脑丸味——那是林宛茹每周给他熨衣服时放的。
李文杰突然挤过来，后腰蹭到陈无措的膝盖，压低声音：“周士衡给了处决令，审完就送乱葬岗。”
陈无措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李文杰帽檐下的半张脸，那个总把“效忠警队”挂在嘴边的副队长，此刻嘴角抿成一道白痕。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是山海帮三堂的。”李文杰的喉结动了动，“十年前他不肯给殖民者让码头，被沉了海。我进警队是想……”他猛地住嘴，警车刚好碾过一道坎，他借机直起身子，“后半夜换班，拘留室看守是我表弟。”
拘留室的灯泡嗡嗡响着，灯丝晃得人眼晕。
程恢蹲在墙角，用指甲在砖缝里划着什么——陈无措知道那是帮里的暗语，数到第七道时，程恢突然开口：“你说的策反，把握几分？”
“三成。”陈无措靠着铁栏坐下，手铐硌得腕骨生疼，“李文杰想救他表弟，他表弟想救他相好的——那姑娘在周士衡的洗衣房做事，知道他们藏枪的仓库。”
程恢停了手。
他抬起头，眼里映着灯泡的光，像两块烧红的炭：“剩下七成？”
“刘振东。”陈无措摸出藏在衣领里的半块玉牌——那是刘振东十六岁时他送的，“他昨晚翻我口袋时，把这个塞回来了。”
深夜的警局办公室飘着冷掉的咖啡味。
刘振东趴在桌上，文件散得像被风刮过的落叶。
“黑曜行动”计划书第17页写着：“清除华人自治组织，重点打击山海帮、福兴会等具有凝聚力的民间团体。”他的手指停在“凝聚力”三个字上，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整个星洲的华人铺子都关了门，送葬队伍从码头排到山脚下。
“叩叩。”
李文杰推开门，手里捏着张照片。
相纸边缘泛着黄，像是从旧日记本里撕下来的。
刘振东接过来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照片里周士衡坐在茶桌前，对面是几个陌生的帮派头目，而背景里站着个穿青布衫的男人，侧过脸时露出半枚虎纹袖扣——那是父亲从不离身的物件。
“刘雄武先生出事前三天，有人在红月码头拍到的。”李文杰关上门，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周士衡说他是帮派内斗死的……可内斗会用殖民者的炸药？”
刘振东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照片边角刺得他生疼，眼前浮现出十二岁那年，父亲蹲在他床边，用虎纹袖扣给他别正红领巾：“阿东，将来你要是当警察，可不能让好人受委屈。”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审讯室的小窗，在刘振东脸上割出一道金印。
陈无措被押进来时，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还有桌上那张反扣的照片——边角露出半枚虎纹。
“说。”刘振东的声音像块冰。
陈无措扯了扯嘴角。
他向前一步，手铐撞在桌沿上，“你想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想知道‘黑曜行动’要埋多少人吗？”他盯着刘振东泛红的眼，“跟我赌一把，命压上。”
走廊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皮靴声从一楼冲上二楼，在审讯室门口停住。
陈无措耳尖微动——是张阿四的步频，他总爱把鞋带系得太紧。
“有人走漏了风声。”陈无措迅速扫向窗外，看见围墙外的梧桐树在晃动——那是赵承业的暗号。
他压低声音，喉结擦过刘振东的手背，“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你跟着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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