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智氏府邸深处，那平日里略显肃穆的正厅偏殿，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隐约，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醇香。
智宵跟在自家老哥智瑶身后，亦步亦趋地踏入偏殿时，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轻微打颤。
他娘的，这阵仗！
放眼望去，偏殿之内早已济济一堂。主位自然是空悬，那是为他老爹智申准备的。主位之下，左首第一位，便是智瑶的位子。再往下，是几位须发花白、神情倨傲的智氏本家宗老。
右首那边，则坐着几位贵客。为首两人，一个身着绛紫色深衣，面带笑容，眼神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子狐狸般的狡黠，一看就不是善茬——这大概就是韩氏派来的使者了。另一位则穿着玄黑色的劲装，身材魁梧，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目光沉稳锐利，如同蛰伏的猛虎——魏氏的使者，气场同样不俗。他们身后还各跟着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也都垂手侍立，气息内敛。
整个偏殿的气氛，看似平静，实则压抑。
智宵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人畜无害。他今天给自己定下的“作战方针”就一个字：苟！
没错，就是苟！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尽量装死！
他打定主意，今天就当自己是个会喘气的背景板，负责点头、微笑、喝酒、吃菜，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见过诸位宗老，见过韩、魏使者。”智瑶率先落座，声音平稳，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智宵也赶紧跟着行礼，动作幅度不敢太大，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智……智宵，见过……见过各位长辈，各位使君。”
他的出现，果然引起了对面韩、魏使者的注意。
那位韩氏的笑面狐狸眼睛一亮，目光饶有兴味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抚掌笑道：“呵呵，这位想必就是智氏的二公子，智宵公子吧？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不凡，气度雍容啊！”
“噗——”智宵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大名？我有个屁的大名！除了“投壶如有神助”这种丢人事迹，我还能有啥名声？还仪表不凡气度雍容？你丫是瞎了吗？！
他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赶紧挤出受宠若惊的惶恐表情，连连摆手：“使君谬赞！小子……小子才疏学浅，顽劣不堪，当不得如此夸奖！惭愧，惭愧！”
那韩氏使者见他这副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觉得这智家二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没什么城府。
旁边的魏氏使者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扫了智宵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对他没什么兴趣。
几位智氏宗老看到智宵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也是暗暗摇头。
只有智瑶，端坐在那里，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对自家弟弟这番“表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入席吧。”智瑶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
自有仆役上前，引导智宵在智瑶下首的一个稍靠后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不算太显眼，又能让他随时感受到来自兄长的死亡凝视，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观察席。
宴席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穿着彩衣的舞姬们轻移莲步，翩跹而入。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烤得滋滋冒油的乳猪、切得整整齐齐的酱色肉脯、堆成小山的饱满栗子、色泽诱人的蒸鱼……还有那盛在青铜尊里的、散发着淡淡米香的酒液。
智宵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好家伙！这规格！比他平时吃得好太多了！尤其是那烤乳猪！皮看着就脆！还有那鱼！看着就嫩！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把刚才那点紧张和担忧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去他娘的鸿门宴！去他娘的勾心斗角！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拿起那双沉重的青铜箸，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一块离他最近的、烤得焦黄流油的猪皮，毫不客气地夹了过来，塞进嘴里。
“咔嚓！”
酥脆！焦香！油脂的香味瞬间在口腔中爆开！
“唔！好吃！”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完全沉浸在了美食的世界里。
旁边的智瑶眼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几位宗老更是露出了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韩、魏的使者也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都觉得这位智二公子……果然是个只知道吃的草包。
智宵才不管他们怎么看呢！他现在只想抓紧时间，把桌上这些好东西都尝一遍！
于是乎，在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宴席上，就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上位者们在谈笑风生、机锋暗藏，而智氏的二公子智宵，则像个饿死鬼投胎一般，埋头苦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啃盘中肉。
他那吃相，虽然不至于太粗鲁，但那专注度和效率，实在是让人侧目。
“呵呵，二公子真是……好胃口啊！”韩氏那位笑面狐狸端起酒杯，意有所指地笑道。
智宵刚啃完一块肉脯，嘴里还油乎乎的，闻言抬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嗯……府里的庖厨手艺……是……是挺不错的……”说完，又低下头，去进攻那盘蒸鱼了。
韩氏使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魏氏那位冷面使者，嘴角也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端起酒杯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智瑶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了。他强忍着一脚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弟弟踹出去的冲动，端起酒杯，主动将话题引开：“韩使远来辛苦，听闻近来……贵我两家交界之地，颇有些商旅往来不畅？不知……”
话题很快转向了更严肃的层面，涉及到了边境贸易、领地纠纷、甚至是一些隐晦的军事试探。韩、魏使者也不再关注智宵这个吃货，开始与智瑶和几位智氏宗老你来我往，言辞交锋。
智宵乐得清静，继续埋头苦吃，安心当他的吃瓜群众。
然而，他想安安静静地当个背景板，有人却偏不让他如愿。
就在他们讨论到晋国之内，各家实力消长，以及如何应对日益强大的齐国威胁时，那位韩氏的笑面狐狸，话锋突然一转，又落到了智宵身上。
“说起这强国之道嘛，”韩使笑眯眯地看着智宵，“智氏人才辈出，瑶公子英明神武，乃是众所周知。不过，听闻二公子前日投壶，竟能引动天象，如有神助？不知二公子对此‘运势’、‘天命’之说，有何高见啊？”
来了！果然还是来了！这老狐狸，看着是夸，实际上是在挖坑啊！
运势、天命，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可是敏感话题！说得好了，是谦虚谨慎；说得不好，就可能被扣上僭越、狂悖的帽子！
智宵心里咯噔一下，刚刚塞进嘴里的一块鱼肉差点没噎住。他赶紧喝了口水顺下去，脑子飞快地转着。
怎么办？怎么回答？
说“纯属侥幸”？太怂了，显得智氏无人。
说“天命所归”？太狂了，那是找死。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老哥那冰冷的眼神，还有几位宗老那不善的目光，以及韩、魏使者那看好戏的表情……
压力山大！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缓缓开口道：“使君……又拿小子开玩笑了。什么天象、神助，不过是……是市井传闻，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说到这运势嘛，小子近日……倒是听田师傅讲了些《春秋》里的故事，也……也看了些《诗》里的话，心中……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嗯……粗浅的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哦？二公子但说无妨！”韩使笑眯眯地鼓励道，一副“我洗耳恭听你胡说八道”的样子。
智瑶没有阻止，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地盯着他，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小子是觉得吧，”智宵挠了挠头，语气显得有些犹豫，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这所谓的运势啊，或许……或许不全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诗》里面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又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都在认真听，继续道：“小子愚钝，觉得这诗里说的，好像都是些……挺实在的事儿？比如，‘其命维新’，是不是说，得不断改进，不断图新，才能有好命？那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不是说，家里和和睦睦，大家心情舒畅，日子才能过得好？”
他话锋再转，突然提到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东西：“就像……就像小子前些日子，斗胆送去祁家的那几样小玩意儿。那笔杆子，用软皮裹着，是为了写字舒服点，不容易累。那砚台带个盖子，是为了墨不容易干，省事儿。那书箱能当架子，是为了看书方便，脖子不酸……”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韩、魏的使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们显然也听说了智氏送给祁家的那份奇特私礼，只是没想到，这二公子居然会在这种场合，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智宵没管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憨笑道：“小子就是觉得吧，把东西弄得好用点，方便点，让人用着舒坦点，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坏事吧？东西好用了，人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了，干活……呃……读书写字，效率就高了，这……这不就是好的运势来了吗？”
他摊了摊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傻乎乎的笑容：“所以啊，小子觉得，所谓的运势、天命，或许就藏在这些日常的小事里头？把手头的事儿做好，把家里的东西弄好，让身边的人舒坦点，大家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那好运气不就自然而然来了吗？至于投壶那事儿……嘿嘿，那纯粹是……走了狗屎运！对！狗屎运！”
一番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智宵。
这番话……你说他傻吧，他好像还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把运势这种玄乎的东西，跟改进工具、人心和睦、提高效率这些极其务实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你说他聪明吧，他这表达方式也太……太直白，太接地气了！什么写字舒服点、墨不容易干、脖子不酸，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有最后那句“狗屎运”，简直是……粗鄙不堪！
几位智氏宗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觉得这简直是把智氏的脸都丢尽了！
韩氏使者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仅没受伤，还反弹回来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唯有智瑶，依旧面无表情，但没人注意到，他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心里翻江倒海。
这小子……
把运势天命解构成改进器物、理顺人心、提高效率？这想法……何其大胆！何其实用！
虽然表达方式不堪入耳，但这其中蕴含的道理……似乎与他自己一直追求的富国强兵、家族至上的目标，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更重要的是，这小子用这种方式回答，既避开了天命的敏感雷区，又不动声色地炫耀了一下他送给祁家的“实用”礼物，最后还用一句粗鄙的“狗屎运”自污，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这……这真是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蠢弟弟能想出来的？！
一时间，偏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智宵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妈的，是不是玩脱了？这帮老古董不会觉得我亵渎圣贤、大逆不道吧？我哥那眼神……怎么越来越吓人了？
他赶紧低下头，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烤肉塞进嘴里，试图用咀嚼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咳咳！”
终于，还是主位的智瑶打破了沉默。他放下酒杯，声音听不出喜怒：“二弟之言，粗鄙无状，不知所云！让诸位见笑了。”
他先是定性批评，然后话锋一转，目光扫向韩、魏使者：“不过，其言虽陋，其心……或可鉴也。我智氏子弟，不尚空谈玄虚，唯重经世致用。些许器物之巧，亦不过是……强本固基之一隅罢了。”
这话，既是替智宵解围，也是在借机宣扬智氏的务实风格。
韩、魏使者都是人精，立刻就听懂了智瑶的弦外之音，也纷纷打着哈哈，把这尴尬的一页揭了过去。
“瑶公子说的是！经世致用，方为大道！”
“二公子率性直言，亦是……真性情，真性情！”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智宵暗暗松了公里，继续埋头苦吃，但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
他哥最后那番话，还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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