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烟的手指被火星烫得一缩,烟灰簌簌落在那片淡蓝色布丝上。
日头偏西,坟圈子里的阴影像被拉长的鬼手,我盯着那座新翻的荒坟,后颈泛起凉意——上个月从这儿蹦出来的白僵,穿的就是靛蓝老布衫。
蹲下身时膝盖压到块碎砖,硌得生疼。
我扒开湿软的土,指缝里渗进冷得刺骨的潮气。
树枝戳进去的窟窿还在,我试探着往里探,半尺深后突然触到硬邦邦的东西,不是骨头,倒像块木板。
这是...我屏住呼吸,用树枝挑开浮土,露出半截发黑的棺木边角。
可棺盖没钉死,翘着条缝隙,我凑近闻了闻,没有腐臭,倒有股说不上来的腥气,像...生牛皮?
风突然卷着槐树叶扫过耳际,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
上个月那白僵蹦出来时,棺盖也是这么松松垮垮的。
难不成有人特意挖开坟,把尸体弄走了?
可图什么?
正想着,脚腕突然被什么勾了一下。
我踉跄着往前扑,手掌重重按在坟土上,湿泥立刻渗进指缝。
等稳住身子抬头,却见刚才趴过的地方,有个清晰的鞋印——前掌深,后掌浅,鞋底纹路像蜂窝,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
操!我倒抽口冷气,手忙脚乱去摸裤兜的手机。
屏幕亮起时,闪光灯在坟头晃出一片白,那鞋印更清晰了:约莫四二码,纹路和我在白僵蹦过的田埂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林哥!林哥!
二狗的喊声响起来,我慌忙把手机塞回兜里,抬头就见他从歪脖子树那边跑过来,蓝布衫后背全湿了,沾着草屑。
他跑到我跟前弯着腰喘气,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没...没找着您说的东西,我把炕席都掀了,灶膛也翻了
我拍了拍他后背:许是我记错了,昨儿在你家喝了碗粥,脑子晕乎乎的。
二狗直起腰,鼻尖还挂着汗:那...那咱回吧?
我娘熬了红薯粥,您去喝两碗?他说着往坟圈子外挪步,眼睛却直往我身后的荒坟瞟。
我没接话,蹲下身假装系鞋带,余光扫过那个鞋印——泥还没干,应该是今早留下的。二狗,我站起身,你们村的人平时穿啥鞋?
啥鞋?二狗歪头想了想,有自家纳的布鞋,底儿是麻绳编的,可费鞋。
不过现在好多人穿张大爷做的皮鞋!他突然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张大爷厉害着呢,拿废轮胎剪鞋底,旧皮带缝鞋帮,那鞋跟铁打的似的,我爹穿了三年都没开胶!
废轮胎?我装作随意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砖,这手艺少见啊。
那可不!二狗掰着手指头数,李婶家儿子在城里当工人,穿的皮鞋都没张大爷做的耐穿。
前儿王二壮去镇里卖猪,回来直夸张大爷的鞋不硌脚...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张大爷不爱搭理外人,您要想买鞋,得我带着去。
我摸出根烟递过去,二狗接得飞快,火机咔嗒一声响,火星映着他发亮的眼睛。成啊,我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坟头的鞋印,明儿你带我去张大爷家,我也想买双耐穿的。
二狗猛地咳嗽起来,烟从指缝里掉下去:您...您真要去?
张大爷家在村东头老槐树下,那院儿墙根儿长着老藤,夜里风一吹...他突然打住,把烟头踩进土里,成,明儿早饭后我在村口等您,咱带俩馒头当晌午饭。
日头落得更快了,坟圈子外的歪脖子树投下大片阴影。
我拍了拍二狗肩膀,他却猛地缩了下,眼神往我身后飘。
我顺着看过去,那座荒坟的土又往下陷了块,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轻轻顶了顶。
走。我扯着二狗的胳膊往村外走,他的手腕细得像根麻秆,红薯粥我可记着了,你娘要少放红薯,我跟你急。
二狗嘿嘿笑起来,可脚步还是快得像踩了风。
路过村口老井时,井里突然浮起片靛蓝的布丝,顺着水面打了个转,就沉了下去。
我盯着那片水纹,后颈的凉意又涌上来——刚才在坟头捡到的布丝,好像也是这个颜色。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二狗。
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可我手心却冒出汗来——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鞋印的蜂窝纹路总在眼前晃,和张大爷用废轮胎做的鞋底,太像了。
林哥!
二狗的吆喝声从村东头飘过来,他手里举着个布包,跑起来时布包一颠一颠,露出半截黄澄澄的馒头。
走近了才看见他蓝布衫前襟沾着星点面粉,鼻尖还挂着没擦净的灶灰:我娘特意蒸的糖馒头,热乎着呢!说着把布包塞给我,自己搓了搓手,咱走吧?
张大爷起得早,这会儿该在院里敲鞋钉了。
我捏着馒头咬了口,甜丝丝的糖渣落进领口。
跟着二狗往村东头走,晨雾还没散透,路边的玉米叶子上挂着水珠,踩过田埂时裤脚全湿了。
转过最后一道土坡,二狗突然拽了拽我袖子:到了。
眼前是座青砖墙的院子,墙根爬满老藤,藤蔓上结着紫黑色的小果,像串蔫了的葡萄。
门楣上挂着块木牌,红漆褪得差不多了,勉强能认出王家皮鞋四个大字。
我盯着木牌突然一怔——上个月在城里送快递,路过步行街时见过块刘家皮鞋的招牌,也是这种老木头刻的,漆色剥落的样子都像。
张大爷!二狗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买鞋的客人来啦!
院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铁锤砸在铁砧上。
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
老人头发全白了,眼窝陷得深,左眉骨有道刀疤,从额头斜斜划到颧骨。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片刻,突然咳嗽起来:是二狗啊...进来吧。
院子不大,靠墙摆着几摞旧轮胎,晒得发白的皮带搭在竹架上,还有半桶黑亮的鞋油,味儿冲得人直皱鼻子。
正屋门口支着个木凳,上面摆着几双半成品皮鞋,鞋底果然是废轮胎剪的,边缘用砂纸磨得齐整,纹路正是蜂窝状。
您看看这皮子,二狗凑过去拿起一只鞋,张大爷用的是卡车轮子的胎面,比城里卖的牛皮还结实...他说着突然顿住,因为我正盯着张大爷的裤管——老人坐在小马扎上,两条裤腿空荡荡地垂着,像是...没有腿?
咳。张大爷摸出旱烟袋,小同志是来买鞋的?要啥样的?
我喉咙突然发紧。
那道刀疤,那声咳嗽——上个月在十三号院,我被白僵逼到墙角时,是谁扔来半块砖头砸中白僵的后颈?
是谁扯着嗓子喊往井台跑?
当时天黑,我只看见个影子,可这道疤,这咳嗽声,错不了!
是您!我大步跨过去,膝盖撞翻了旁边的鞋油桶,黑亮的油汁溅在旧皮带上,上个月十三号院,您救过我!
张大爷的旱烟啪嗒掉在地上。
他抬头盯着我,眼白里血丝纵横:你...你是那个送快递的小子?
是我!我蹲下来抓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全是老茧,硬得硌人,那天要不是您,我早被那东西......
嘘——张大爷突然捂住我的嘴,他的手指在发抖,别喊,别喊...那东西没了,可它身上的味儿,还在。他松开手,低头去捡旱烟,裤管跟着晃了晃,你咋找着这儿的?
坟圈子里的鞋印。我从兜里摸出那块靛蓝布丝,白僵穿的布衫,和井里飘的布丝,还有您...您那天穿的,是不是同一件?
张大爷的脸突然白得像墙皮。
他盯着布丝看了片刻,突然抓起脚边的铁锤,当啷砸在木凳上:二狗!
去灶房拿块姜糖,给你林哥润润嗓子!
二狗哎了一声,转身往厨房跑,蓝布衫下摆扫过墙根的老藤。
我刚要再问,张大爷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那白僵不是活物,是被人用鞋样儿拘的。
我做了三十年鞋,鞋样儿上的针脚,我看得懂。他指了指晾在竹架上的皮带,你要的鞋,我今个儿就给你做。
废轮胎的底,我再给你纳层麻绳衬,保准...保准那东西勾不住你脚腕。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院外突然刮起阵怪风。
墙根的老藤唰地扬起,几片紫黑色小果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我低头去捡,却见其中一颗小果裂开,露出里面靛蓝的布丝——和我兜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林哥!
姜糖来啦!二狗举着块油纸包从厨房跑出来,阳光刚好穿透晨雾,照在张大爷的裤管上。
我这才看清,他两条裤腿不是空的,而是用粗布缠着,渗出点点暗红,像...血。
张大爷已经抄起裁皮刀,废轮胎在刀刃下发出嗤啦的响:脚伸过来,我量量尺码。他的刀光晃过我眼前,我突然想起荒坟里那截棺木,想起白僵蹦起来时嘴里咬着的鞋样儿——原来所有的线头,都系在这双轮胎底的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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