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叠的纱幔笼罩着海面,船长的铜哨声刺破寂静。我扶着刷过新漆的栏杆向下望,海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蓝绿色,像是掺了某种未知的物质。
船长说此次行程很顺利,这已经是航行的第十八天,稀薄的空气中混杂着来自深海藻类的清爽与远处货轮排放的柴油味,让我想起莫斯科郊外那些化工厂的烟囱。
因为脚下不踩着陆地,我感受不到一点安全感。
正午的太阳把甲板烤得发烫,烈得让人焦灼不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漂浮在文明世界的边缘。
隔壁传来文森特家族收拾行李的声响——他们将在加拿大下船。当我前去帮忙时,发现他们家带来的不止五位佣人。
佣人正在打包威尼斯水晶杯,而小文森特穿着一件驼色小披风,戴着贝雷帽坐在角落。这种不动声色的体面,与那些在宴会上把香槟泼在侍应生脸上的暴发户截然不同。原来夫人与富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我和文森特先生一起在甲板上瞭望,他拿出名片递给我说,”这是我们在美国的家,只有我父母还住在里头,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找他们,同时,我很期待你的作品出版,我们一定是你忠实的读者”。我当然与他握手拥抱,照着这个地址去拜访他的父母,也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问我毕业于哪个学校?
“州立大学?“文森特先生递给我一张烫金名片时挑了挑眉,“您真该回去看看,现在私立学校的图书馆比公立大学的气派多了,因为几十年以来,很多公办院校都已经大变样了,而慢慢出名的则是私立院校。“
我愁容满面,他似乎读懂了我敷衍式的点头,提了一口气,“那天你没有参加宴会,真的非常遗憾,这艘游轮的主人老马库斯是一个证券投资家,也毕业于圣维望大学,他在宴会场中就提到了艾莲娜夫人,我们这层甲板的人都是从艾莲娜夫人的追悼会回来的,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个而来?”
我这时才惊讶于我的木头脑子,麦克斯夫人给了我如此重要的信息,我竟然视而不见,我连忙握住文森特的手,“再会!”随后发疯一般,趁着到岸的慌乱间隙冲到上层甲板。
我大喘着敲,开门小马库斯眼睛亮得像刚抛光的黄铜门把:“你是哪位?”
“你好,我想见一下老马库斯先生,但我没有邀请函”
“老马库斯!“他朝船舱深处喊道。
老马库斯拄着镶银狮头的拐杖现身时,我注意到他西装第三颗纽扣的位置别着枚褪色的校徽——正是圣维望大学的荆棘玫瑰纹章。
我这个人急功近利,他还没有叫我落座,我便开始切入正题询问他和艾莲娜夫人的关系,他先是被我冒犯到,本是想赶我走,开门的年轻人却觉得有些失礼,就借口说要午休了。
我不免失落,只是想着一定还有机会,都快到美国了,我会放弃那一丝线索吗?
次日甲板上,那老头让小马库斯过来叫我一同去甲板散步,我已经准备好要为我昨天的言语向他道歉了。他却一直说自己在换衣服。好吧,为了一丝线索,不管真不真我都愿意,所以我放弃了抽烟的想法,在他面前保持住我的真诚。
我数着海浪的涟漪转移想要抽烟的想法,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俄罗斯老毛子“
好的,我承认有被冒犯到。
他故意用拐杖戳我的皮鞋,“想知道我怎么追艾莲娜的?“他忽然大笑,咳出唾沫星子
“马库斯先生”,我尽量吧,尽量不要被他的一句话打断我求知的目的,“很高兴认识你”
他对我轻笑,”我可没有那么高兴”
“我知道我昨天的话冒犯到了您,我为此道歉,希望......”
这个老头抬抬手就打断我的话,”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不知道艾莲娜为什么死,或许是因为那个人人尊敬的狗杂种”
我很尴尬,他对威廉的看法估计和我一样,但我只是出于某种好奇,他的话中却处处透着鄙视和嘲讽。
“您和艾莲娜夫人是校友,她在学校里是个怎样的人?”
老马库斯不假思索地说,”她很优秀,很漂亮,很多人都很喜欢她,包括我们最严苛的导师贝莉女士。她从入学开始就是全校的榜样;那时候我在贸易系,一星期有两节课是和她们金融系的一起上课,贝莉女士把学院唯一一个到美洲银行实习的名额给了她”
“您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实习的日期”
“1921年,对,是那个时候”
我看出他在怀念过去,不敢直接说他是艾莲娜夫人的追求者,因为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被我无意冒犯到,于是我问,”这么说来您和艾莲娜夫人是好友?”
他笑到被噎住,使劲咳了几声,”都告诉你了,我是她的追求者,每天都在她的寝室门口放一只带着露珠的玫瑰,是她所有追求者里最张扬的一个,我让父亲给我买了一辆劳斯莱斯,想让她知道我有能力照顾好她,于是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可我从未想过我那么做其实是在给她带来压力”
我想象着穿粗花呢外套的年轻马库斯每天在女生宿舍前放一支带刺的红玫瑰。这样的爱意我在大学时候也有过,我对他说了声,”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他松了松肩颈道,”她喜欢油画,实习之前她就攒够钱去那个油画展,但我不懂油画,我无法做她最中肯的评价者,到了画展中心,却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对着一幅画聊了老半天,说实话,那天天气实在是太差了,她打着伞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但当晚她安全回到了学校,我却没有办法进去”
我只是猜想,难道不是巧合吗?这个社会对优等生和其他学生的偏差就是很容易显现出来啊,“她后来和那人有交集吗?”
”听我说!”他用拐杖跺着甲板,“毕业的时候我正式鼓起勇气向她告白,但你知道她说什么吗?”他很幸福地笑着,”她说:我现在要完成我的经济独立,而不是忙着谈恋爱,马库斯。我告诉她我可以养活她我可以当她的靠山,但她说她不需要任何人养活,她唯一的靠山就是自己。你说说,列德,哪个女人不想好好嫁给一个有钱人去过上层生活?”
“你想让他为你的劳斯莱斯着迷吗?”这句话几乎是我脱口而出的,因为我有女儿。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我生怕他随时暴走。
“劳斯莱斯?“他自嘲地转动戒指,“她宁愿坐电车去画展“
当他说起那个雨天跟踪艾莲娜到画廊,我看到他松弛的眼皮突然绷紧——40年前的雨幕中,穿学生制服的艾莲娜正与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女神厄俄斯》前交谈,而年轻的马库斯攥着未送出的雨伞,站在橱窗外的水洼里。
“我向她告白后她就没怎么理会我了,很后悔那时对她说这些话,后来我在新闻上见到她成为美洲银行的经理,过了一年,他和那个杂种参加宴会的照片上了报纸,当初和她一起聊画的人就是威廉,那时威廉穿得一点也不像个富豪!那段时间我真的在怪她,我觉得她就是个拜金女,因为短短一年她就可以坐上经理的位置,可是当新闻接二连三地曝出她工作时的照片,穿着平民衣服的照片,我才知道也许我错怪她了”
他眼中透出的神情不能用一个懊悔就全全概括,当一个花甲老人追忆往事时的悲凉和沮丧,就仿佛一把冰冷的剪刀刺在他的胸口几十年,拔不掉,越动越痛
“之后你有去找过她吗?”
“我告诉我父亲我要去美洲银行谈生意,他当然同意了,于是我拿着公文包到大厦里头,她从办公室见到我,很热情地在打招呼,接下来就被那个杂种带走了,我也被请出大厦,可之后几次,美洲银行的保安像防贼一样防我。”老马库斯的指甲陷入拐杖雕花,“有次她拒绝上威廉的车,我就跟在后面走了三条街...”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那些被银行退回的支票——上面盖着‘预约探访’的拒签章”。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当我说到艾莲娜之死时,青筋暴起的手突然钳住我手腕:“那个杂种把她像标本一样钉在金框里!”他的咆哮惊飞了落在救生艇上的信天翁,“你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对吧?”
我望着他抽搐的嘴角,突然明白这种执念——就像我书桌抽屉里那沓被退稿的小说,明知毫无希望却仍反复修改,“我......”
我会的......我可以吗?
这是属于马库斯对艾莲娜夫人的执念,属于我对这段故事的执念,他不相信艾莲娜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我也不相信。
我现在的猜想是这样的:艾莲娜夫人还在上学时就去了文森特家的画展,同时遇到威廉,和她讨论起《女神厄俄斯》的油画,威廉的衣着打扮没有让艾莲娜产生怀疑,后来在实习期间,《女神厄俄斯》被威廉以高价收购,再次为艾莲娜夫人办了一个似乎只属于她一人的画展。
但是反观马库斯,这段在别人看起来十分浪漫的感情,在他身上却演变成了一个悲剧,我将他送回小马库斯的手上,关起门来好好抽一支烟。
回到舱房,钢笔在纸上洇出深蓝的墨迹。如果真如马库斯所言,艾莲娜厌恶浮华,为何甘愿被困?
我盯着舷窗外翻涌的浪花,艾莲娜究竟是折翼的飞鸟,还是...自愿走进金笼的夜莺?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渐渐形成一个小丘。在加拿大靠岸前的最后一夜,轮机舱的震动让打字机上的键帽微微发颤,仿佛在叩问某个被埋葬的答案。
威廉......用什么把他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