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天的航行。船身像醉汉般左右摇晃,我的钢笔在稿纸上划出歪斜的痕迹,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写作。餐厅里那瓶1945年的红酒标价相当于我三个月的稿费。
我一直在找机会去接近麦克斯夫人说的老马库斯先生,可他住在高层,上层值守的管家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窟。
于是我唯一的消遣就是去甲板听“未来“先生拉手风琴。这个绰号源于他总是演奏些先锋派曲子,琴键里飘出的音符让我想起那艘奥林匹克级游轮泰坦尼克号沉没事故,原谅我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好在我们的瞭望员是位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老兵,他布满疤痕的手掌总能稳稳握住望远镜。
那些泛黄的报纸已被我翻得起了毛边,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没有更多参考价值。
不得不说,当年那些记者的水平堪忧——他们用报道菜市场物价的笔调描写金融风暴,就像用儿童蜡笔临摹《蒙娜丽莎》。
凌晨两点,甲板上还有水手拿着手电筒观察四周,我借着水手手电筒的余光重读这些文字,突然发现1924年7月那期的油墨已经开始脱落脱落,仿佛连纸张都在抗拒记载的真相。
隔壁包厢的美国男孩小文森特是个活体发条玩具,早餐后练肖邦,午睡后练声乐,晚餐后对着海浪画素描。今天他弹奏的《雨滴前奏曲》引我驻足,琴声里走出个金发女子——戈琳,她自称在某次记者会上见过我。说来惭愧,我向来对听众席上的面孔视若无睹,就像忽略剧院里的消防出口。
“您去美国是?“她果然也问起这个例行问题。
“找我太太。“我面不改色地撒谎(此时阿芙乐尔应该打个喷嚏)。
小文森特就是戈琳的弟弟,其实是他丈夫的弟弟,而他的丈夫是位真正的绅士,他邀请我参观他们堆满油画的包厢。油画多到我不知如何落脚,一幅幅都用布盖着,但《女神厄俄斯》的复制品裸露着——画中黎明女神的手指正挑起一缕金光,这抹颜色让我想起艾莲娜夫人在圣维望大学演讲时,晨光穿过枫叶落在她发间的模样。
他们文森特家族是开画展的,曾在洛杉矶、约克郡、法兰克福、林奇堡等多地展出,其中只有一些精品不会对外出售。
晚餐时他们谈起1920年的那场骗局:威廉假借秘书之名拍下《女神厄俄斯》的真迹,又在重启画展时将《维纳斯》撤下,把《厄俄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知道人行道上看进来哪个画框最耀眼吗?“戈琳的银餐刀划着牛排,“就是当年挂《厄俄斯》的地方,艾莲娜夫人第二次来时就站在那个位置。”他的笑容皎洁,随后又露出一丝悔意,“这幅画并不出名,我母亲说当时的艾莲娜夫人还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大学生,家族里只觉得是生意找上门了”
我的叉子突然在牛排上打滑。如果1920年艾莲娜就已认识威廉,那么她进入美洲银行绝非偶然——圣维望大学的枫叶长廊、金融系的特聘教授、毕业即获高管职位...这些碎片突然拼成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佣人用银质铲子扫除文森特面前的面包屑:“威廉先生买画时说过句话——'真正的收藏家不在乎真伪,只在乎能否让某个人微笑'。餐灯突然剧烈摇晃,在桌布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我望着那些晃动的光影,突然想起艾莲娜夫人唯一的那幅油画,据说挂在美洲银行总部大厅的穹顶下,画的是威廉年轻时的侧脸。
我不禁猜想,艾莲娜夫人在学校时就遇到了威廉吗?也许正是如此,圣维望最大的股东是美洲银行,作为金融系的学生,一毕业就能到美洲银行工作,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一件事有了太多先决条件,那这件事便不再是偶发。
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越来越响。在这飘摇的钢铁牢笼里,我仿佛看见1920年的雨幕中,年轻的艾莲娜站在画展橱窗前,而威廉正在二楼贵宾室,透过单向玻璃凝视她被雨水打湿的肩膀。......
海风在舷窗外嘶吼了三天三夜。甲板上的救生索绷得像竖琴弦。
我蜷缩在二等舱里一连好几天都不敢出入人多的地方,文森特先生听说我有些感冒,就叫老管家奥利维亚送来一点感冒药,药水瓶叮当作响,那里面晃荡的褐色液体,闻起来像斯大林格勒战地医院里用剩的奎宁。
下午我的身体好转,摸进船尾的图书室。找到一本精装本的《希腊神话集》,烫金书脊上爬满了盐霜,书页边缘有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仿佛上一个读者也在此处陷入沉思。
黎明女神厄俄斯的故事在泛黄纸页上显得更加悲剧:她司掌黎明,驾着双翼天马车辇划过天际时,裙摆抖落的金粉化作朝霞。与群星之神阿斯特莱俄斯相爱后生下了四大风神阿涅米、正义与群星女神阿斯崔亚、星辰诸神阿斯特拉;但她与阿斯特莱俄斯的恋爱招致了美神维纳斯的诅咒,变成一个”迷恋凡人的花痴”,从此她陷入了对凡人无休止地情欲当中。这位永恒的女神爱上凡人提托诺斯后,将他绑架到自己的神殿,向宙斯求得爱人永生却忘了索要永驻的青春。凡人的青春短暂得像泡影,提托诺斯在神殿里快速衰老,缩成一只永生的蟋蟀。
我指尖下的插图里,蜷缩在柳条笼中的蟋蟀,复眼反射着金车远去的光辉。
“多讽刺”,书页上的批注突然闯入视线,铅笔字迹已经氧化发黄,“她赐他永恒,却不肯给他完整的爱。”这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笔记,像把钥匙突然拧开我记忆的锁——威廉买下《女神厄俄斯》时,是否也在这幅画里预见了某种隐喻?当他把画作挂在最醒目的位置,是否在暗示艾莲娜:我能给你永恒的光辉,但你要忍受金笼子的束缚?
晚餐时我故意把话题引向1920年的画展。戈琳的银汤匙在浓汤里划出漩涡:“我的母亲说,艾莲娜夫人第一次来只看了三分钟《厄俄斯》,却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前站了半小时。“她丈夫突然补充:“第二次画展重启时,威廉先生特意在《厄俄斯》旁边加了盏射灯。“
舷窗外的浪涛突然狂作。我盯着汤盘里摇晃的倒影,突然意识到某种可怕的对称:厄俄斯用金车绑架凡人,威廉用金库改造艾莲娜的人生轨迹;女神忘记祈求爱人的青春,银行家则剥夺了情人的自由。那幅被射灯照亮的《女神厄俄斯》,或许正是威廉精心设计的告白——你看,连天神都会犯这种错。
文森特擦拭眼镜时突然说:“银行大厅挂的是复制品,真迹不知道去哪了,我们手里的也是仿品。”餐刀在我手中微微颤抖,仿佛划开的不是牛排,而是某个被精心包装的真相。就像厄俄斯最终厌倦了蟋蟀的鸣叫,威廉是否也在某个清晨,发现笼中的金丝雀不再歌唱?
海上的第十五天,风平浪静得像块湛蓝的玻璃。船长让人送来的烫金请柬在我床头柜上泛着光,我能想象得出,那些裙摆缀满珍珠的名媛和牛津鞋擦得铮亮的精英在舞池里旋转,却极少有人会有耐心跳一段探戈。于是我谎称晕船,转而敲响了隔壁的舱门。
奥利维亚女士开门时,小文森特正趴在她膝头画画,她一直住在游轮下层,因为不适应海上生活,文森特很照顾她,不需要她随时照顾他们仨的生活起居,今天只是上来带一带小文森特。
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学习过芭蕾,这位60岁的老管家腰背挺直得如船桅,让我不自觉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她身上飘着樟脑丸和薰衣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也在富人家里做过帮佣,所以我对奥利维亚女士感到由衷的亲切。
“列德先生,“她递来的红茶里浮着柠檬片,“上层甲板在开香槟派对呢。“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银白的发髻上,我突然注意到她耳垂上有两个细小的穿孔——年轻时或许戴过珍珠耳环,就像艾莲娜夫人常戴的那种。
我在想我能用什么适当的理由和她说明原因,”我这人不太适合社交”
她笑得很轻松,”你和文森特先生描述的几乎一样,总是一个人,除非有什么事情让你产生了兴趣。”
奥利维亚女士从容的目光让我觉得无须隐瞒自己的行踪,她服侍了三代文森特,那么也许对我想知道的事情有所了解。
当玛菲亚和艾莲娜夫人的名字从我唇间滑出时,她手中的绣花针突然在亚麻餐巾上扎歪了,“1929年那次晚宴...”她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顶针,“后厨的姑娘们说玛菲亚小姐的烟灰缸里,总是垫着撕碎的美元。”
“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女佣,但知道家里那次小纠纷多亏了威廉的帮忙“,奥利维亚女士转动眼珠回忆着,“此后老爷和老夫人通过渠道购入了一些美洲银行的股票,我才有幸随老夫人一起参加股东晚宴,就是那次,去了星月岛。我在后厨见过艾莲娜夫人一面,她在帮忙摆盘,还教我们用郁金香杯装罗宋汤,威廉很担心厨房的油污弄脏她的手”,老管家的记忆像部老式放映机,她从刺绣绷架上抽出一根金线,“经济大萧条后,我们受邀,以出席银行减资政策宴会的名义,第二次登岛,我再看到的女人就变成了玛菲亚,浓妆艳抹,盛气凌人,在屋里还带着长檐帽,我看到一个女佣哭着跑进来,说玛菲亚觉得厨师的牛排没有煎成标准的带血牛排,于是生气朝着她的脸上吐了烟,那滋味呛人”
我听得入神,她继续讲道,“不过名媛们很喜欢恭维她,因为她经常把戴过的首饰扔出去,像随手抛出垃圾那样,每一件都是上等品。我最记得的是,宴会刚开始没多久,她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威廉让帮佣去打扫侧厅,说她喝醉了要去休息,被她的烟熏到的小女佣很怕她,我就代为前去,她摇摇晃晃踩着高跟鞋坐到沙发上,灯光非常昏暗,也没人敢盯着她看,我只瞟到她的脖颈异常消瘦,沙发和地上到处散落着钞票,她把烟头戳灭在烟灰缸里的钞票上,解下脖子上的钻石短项链随意扔进地毯里,拍手催促我们赶快离开”
她描述的如此真切,让我觉得那女人真是个穷凶极恶的魔鬼,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维也纳美泉宫的肖像画——玛丽·安托瓦内特戴着稻草编的牧羊女帽。这位断头皇后若生在平民家,或许真能成为莫扎特的缪斯。而玛菲亚,她不是任何人的月光,只是洒在赌桌边沿的血色鸡尾酒。
”您知道她会在里头干什么吗?”我迫不及待听下去
“嗑药”,奥利维亚看到我震惊的目光,”对,她吸食那东西时用的是钞票卷成的吸管,人如其名,‘玛菲亚’,而且,她很癫狂,像吸血鬼一样怕光,我们出来以后威廉家的佣人还得把走廊的灯调暗,不然她随时会怪罪下人,像蝙蝠般尖叫,并且她很消瘦,喜欢酗酒,威廉拿很多钱供她玩耍,宴会刚开始她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我一直以为报纸上对玛菲亚的描述是夸大其词的,于是我继续追问,“那威廉先生是什么态度?!他不管吗...“
我话音未落,老管家突然把绣到一半的百合花翻过来,露出背面交错的乱线,“威廉似乎没什么态度,她对威廉恶语相向,当着众人的面叫他滚出自己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她又恳求威廉给她一些酒,她穿着总是很露骨,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性感的女人,连我一个女人都觉得”。
舷窗外的海平线突然倾斜,一阵浪头打来,奥利维亚的顶针滚落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时,看见小文森特的蜡笔画:一个穿星空裙的女人站在悬崖边,裙摆犹如蝙蝠的利爪。
“很奇怪对吧?若只是惊人的美貌,威廉沦陷其中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要忍受她对自己的恶毒呢?”
随着摆钟的提示声,小文森特又要进入发条状态,我不得不先离开,但我的疑问却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