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寂静,只余柴火‘噼啪’的燃烧声音。
听程齐问起,许念时一颗心高高提起。
他语速飞快道:“郑如松,你要有冤我给你伸,但你要是趁机害人,我也不会轻饶你!”
说是伸冤,不如说是警告。
众人沉默着低下头,已没了急迫吃席的心情。
或者说他们心里都猜出个七七八八,碍于许家在泥水湾的地位,不敢开口发声。
之前郑如松不就是当众指出许升带走了骆海燕,所以才有此下场吗?
“没有,没有人害我。”
郑如松连连摆手道:“是天太黑了,我不小心掉进去的。”
程齐略微失望,还有些悲哀。
“郑叔,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不是有人陷害你?”
“如果是,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为你做主!”
许大山神情动容,此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每年队里统筹工分,泥水湾都是倒数第一了。
高压之下人心惶惶,又如何心齐朝一处使?
郑如松抬头,眼神晦涩不明,他没想到危难之时唯一帮助他的,却是前几日被他百般逼迫的人。
“他自己都说了没人害他,程齐你不要再胡搅蛮缠。”
许念时沉声道:“菜都快凉了,还是说你不是诚心请大家吃席?”
程齐不语,只一双眼睛平静的注视着郑如松。
他需要郑如松这个知识分子,在明日会计选举时助力一把,所以他愿意不计前嫌卖他这个好。
但若是郑如松自己立不起来,那么他再扶也是做无用功。
“没……”郑如松歉疚难堪的低下头:“没谁,是我自己掉下去的。”
闻言,许念时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点点笑容。
“好了,都是误会,让他去洗洗,大家也开席吧!”
听着身后零星欢笑声,郑如松不忍再看程齐失望的目光,闭上眼将眼泪憋回去。
落得如今下场,皆是他咎由自取。
如果不是他急需那五十块钱……
他怨不得谁,也不能再给程齐添麻烦。
阿水急了,张口直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哥不计较你之前的事,好心帮你,你倒好,一点不知道好歹。”
“活该你被人推粪坑子里去差点淹死,就你这种软性子今天死不了,明天也得被人欺负死!”
“阿水别说了。”程齐制止阿水。
最后失望的看郑如松一眼,程齐心情沉重的转身。
看郑如松怕事的样子,会计选举是指望不上他了,计划得重新变一变。
刚走出几步,身后响起低微的声音。
“我要说了,你能帮我讨回公道吗?”
程齐闻声转回身,郑如松耷拉着脑袋,表情隐在黑暗里,依旧在自顾自言语。
“我能信你吗?你真是好心帮我吗?我说了,以后能不用再受罪吗?”
郑如松像是十万个为什么,好像是再问程齐,又好像是再问苍天。
深深吸一口气,程齐走过去近距离到郑如松面前。
“能!”
一个字破除千万迷障,郑如松愣愣的站在原地,尔后低低的啜泣声响彻众人耳边。
听着他的哭声,众人再次沉默。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大男人得受了多大委屈,才会当众哭出来?
“我妈病了,家里还有俩年幼的弟妹,我爹拿不出钱给我妈治病了,所以我才急需要那五十块钱。”
“身为家里长子,我不能让我妈就这样死了,我不能啊!”
像是找到宣泄口,郑如松泪如雨下,字字泣血,“不能在二老面前伺候,已经是我不孝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我妈死?”
“上边鼓励下乡我就来泥水湾了,满打满算也五年了,刚来泥水湾时吹着海风,看着麦浪一浪高过一浪,我也觉得来对地方了。”
“可是割麦子的滋味真的美不起来,头顶日头,麦秸把手臂划伤,汗水一渍疼的钻心。”
他的经历引起知青队伍的共鸣,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从城市的街道到乡间的泥土路,饭馆子到土坷垃,再从优渥的生活到勉强温饱。
“郑如松!”
许念时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你是不是要反?下乡务农是上头规定,你现在竟然批判起来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处分你?”
“你是队长你有权利处分我,你想处分我大可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给我扣帽子!”
一朝爆发的郑如松豁出去了,“这五年我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不敢有怠慢,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干。”
“我们知青下乡也是工人一级,按工分吃工资,可一年到头二三十块工资还要被你孙子克扣!”
“要不是你们把我逼的无路可走,我至于为了那五十块钱做出不要脸面的事?”
指着许念时,郑如松歇斯底里道:“你们倒好,因为我说出许升干的事,就一个劲的打压我。”
“不让我住王家,好,我去求程齐,程齐不跟我计较还愿意给我片瓦遮身。”
“我已经这样了,你们还不放过我!”郑如松手指转到许天耕,“你儿子出事你包庇不算,还想让人把我丢茅坑里淹死!”
“你们是在草菅人命!!”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程齐的担保,郑如松不信,五年来他已从养尊处优的教书匠,变的谨小慎微。
但阿水的话骂醒了他。
如果这一次不反抗,那么许天耕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兴许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父母尚在不敢辞,他无法在二老身前尽孝,也不能稀里糊涂的死去,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程齐心情激荡,郑如松喊出来的委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呐喊?
停滞不前只会自我灭亡,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新的事物终将代替旧的观念。
时代如是,人亦是!
“诸位,泥水湾积弊下来的问题已不是一朝一夕,照这样下去,今天是郑叔,明天也会是你们!”
“程齐!”许念时厉声喝道:“你不要危言耸听!”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老爷子你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门儿清。”
程齐不卑不亢的与之对视,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站在许念时对立面。
往后双方的鸿沟也会越拉越深,既是陈年旧怨的纠葛,也是新老思想的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