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木迩刹归来后,楚儿觉得与顾靖之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变,又分明与之前不一样了。他们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赤坎寨、飞龙洞、双峰堡……他们的足迹遍布云岭周边的角角落落,无话不谈。原来钟意一个人,真的可以有说不完的话,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漫步携行,地老天荒。
任柱见顾靖之不时溜出营去,也不告知去向,有好几回他都怕他回来迟了耽搁了正事,但他总能掐着时辰赶回。又过了些日子,他听见营中有人悄悄议论顾靖之,调侃中透着些隐秘。任柱暗中留心听了,就跟顾靖之打听‘断什么什么逃’。
顾靖之听得一头雾水,便问他来龙去脉。任柱支支吾吾,问他最近都出去做什么了。顾靖之忽然灵光乍现,半犹半疑道:“断袖分桃?”任柱极认真地回想了下,“好像就是这么个词。”“谁说的?”任柱见他面色不善,就知不是什么好话,“我看他们也就是得空扯扯闲话,倒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你别往心里去。”顾靖之咬了咬牙,心说再没有比这个更‘恶意’的了。
次日忙完军务,趁着晚饭前的空隙,顾靖之带着楚儿来到离营垒不远的青鸾滩。楚儿一身褚色的军衣站在长滩上,落日就在她脚边,暮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她回眸一笑,“青鸾滩,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
见顾靖之神情微妙,忽尔想起上一句是‘废寝忘餐思想遍’,不禁脸颊微热。顾靖之也不言语,只是笑意更深,楚儿鼓了腮帮子,半羞半嗔地朝他跑来,“你再笑……你再笑……”顾靖之支肘抱臂,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颤动,“我并非笑你。”“那你笑谁?”“你可听过断袖分桃的典故?”楚儿略一思索便知他意下所指,亦是忍俊不禁,“定是刘三渭他们几个,读过几本书就胡乱编排。”顾靖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那姑娘打算何时露个真身吓他们一吓。”“真身?”楚儿听着仿佛哪里不对,“我是什么妖灵精怪吗……”反应过来追着要打他,“嗯,摄人心魄……”
打闹间林中未化尽的残雪纷纷落下,顾靖之想起她在流云山庄未堆完的雪人,“好,你是神女仙姝总成了吧?要不给你堆个雪人以表歉意?”“好啊!”楚儿兴致勃勃。“还是堆个雪兔吧!”当日初见,她咬了他一口,他问她属什么,她怼他:属兔子的,原来她还真是属兔。
“保准你从未见过。”楚儿哼了一声,“那我可不信。”“可敢打个赌?”“赌就赌,赌什么?”顾靖之回首凝着她,“你若输了,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好!那你若输了呢?”“听凭你发落!”“呵,好大的口气。”“你先背过身去。”
“好了。”楚儿回身一看,竟然在两棵树的树缝间凌空趴着个探头探脑的雪兔,卵石作的眼睛溜圆溜圆的,软条树枝嵌出个嘴,惟妙惟肖,“还有这般堆法?!”
“如何?”顾靖之声音里含着些许得意,楚儿一时有些好笑,之前那么冷峻的一个人,几时变得这般少年气?“愿赌服输,你问吧!”顾靖之的眼中有些许犹豫,“你若想起了过往……是否就要回容亲王府去?”这个问题已横亘在他心头许久,他知道终将有那一日,且不会太遥远,但每每欢愉之时,他就将它掩下了。
楚儿脸上的笑意渐退,她不清楚那未知的过往将把她带向何方,“或许吧,或许那里还有我的亲人,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再回来。”“好~”顾靖之拥她入怀,好似拥着一段偷来的时光,这段时光五彩斑斓,却像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幻影,始终让他患得患失。如今得了这个承诺,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底气。
今日一早,顾靖之新领了个任务,临出门前跟任柱说:“我们云岭就要有自己的骑兵了。”任柱一听两眼放光,“骑兵?那敢情好!顾兄弟,你看我这样的能当骑兵吗?”顾靖之穿着一身过肩式的嗯束腰军服飞身上马,身姿矫健,“能,我教你。”任柱憨然一笑,“那我得先自个儿把基本功练好,不能让你被人闲话。”
“我不怕被人闲话,走了!”顾靖之轻咤一声,乌影撒开四蹄绝尘而去,任柱便往操练场去,他得先去寻一副合适的弓箭。
春日白昼渐长,累了一整日嗯的将士们三五成群地去伙房领餐食,任柱左等右等也不见顾靖之回来,便去隔壁找楚儿商量。
“靖之哥单独出去的吗?”“我打听过了,他带了四个人同去。”“可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好像是去接应马队,顾兄弟说云岭要有自己骑兵了。”楚儿将筷箸往案上一撂,“我去找郑将军。”
“将军,刚刚斥候营的兄弟回来报信,说北边的沙窝子午时遇到了沙暴,顾副统领他们会不会……”走到郑越驰营房门口的楚儿一惊,她在《博物志》中看过沙暴,“天乃大风扬沙,一夕填此空谷”。
“阿楚兄弟,天快黑了,你去哪儿?”任柱见楚儿一言不发跨上马背,生怕再丢一个,奈何他不会骑马,想拦都拦不住,便急着去找严辉。
一阵疾驰过后,暮色四合。楚儿提缰勒马,但见四野苍茫,心中亦是空罔无措,她不知何处才能找到顾靖之。
“靖之哥……靖之哥……”她扯破了喉咙,漫无头绪地纵骑奔寻,但天高地阔,连一个回声都吝于给她,四面八方的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胡乱地覆在她的脸上,她伸指拂过,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几声若隐若现的钉铃声,飘渺而空灵,恍如太虚空镜中的佛音梵乐,她霍然四顾,急切找寻铃声的来源。终于,她隐约看到身后的苍苍暮蔼中有暗尘涌动,渐渐的,她看到一队人马仿佛从天地交汇处向她走来……当顾靖之看清茫无涯际的旷野中,一人一马为他驻立,心中的震动无可比拟。
两两相望,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涕泪横流,忍不住相视而笑。顾靖之手下的士兵争相起哄,楚儿想起之前的流言,不禁有些别扭。顾靖之扫了手下们一眼,他们就禁了声,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在马背上一漾一漾地赶着马群从他们身旁经过。
顾靖之的头发、眉毛都沾染了厚厚的沙尘,楚儿忍俊不禁道:“红毛怪!”他抵上她的额角,将沙尘蹭了她一脸,‘“为你‘断袖’,与你‘分桃’,是我之幸!你为何等候在此?”
“你迟迟未归,我去找郑将军的时候听到斥候营的兄弟们说前面有个沙窝子午时遇到了沙暴,我以为你……”“以为我葬身沙海?”楚儿伸手捂上他的唇,顾靖之执起她的手,“傻瓜,此地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你上何处找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顾靖之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钦佩,这小小的身躯似有无穷的力量,总能让他刮目相看。
“前面沙窝子是遇上了沙暴,但那里不算真正的风沙口,沙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像风沙口的地界,沙暴过后‘沙上墙,驴上房’,除非遇上罕见的流沙山。”她凝了眼泪,“什么叫沙上墙,驴上房?”顾靖之想了想,“就是沙暴过后,能看到沙子漫上墙面,形成一个斜坡,直逼房梁,百姓家里养的羊啊,驴啊都能顺着斜坡走上房顶。”楚儿见他连说带比划,迥异于军营里的冷面统领,不禁莞尔。
“但因为赶着这些战马,怕它们受惊,就绕了远路回来。”楚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话到此处,顾靖之脸色一肃,“郑将军在此戍边多年,对周边地貌、气候再熟悉不过,你定是只听了上半句就莽撞跑出来了。算你运气好,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要不我再上何处找你去?下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跑出来,记住了?”
楚儿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身上一轻,就被顾靖之抱上了乌影的马背。乌影原地轻轻踏了几步竟没有撂蹶子,顾靖之便跨上楚儿骑来的马,脸上笑意清浅,也不知是夸他的爱驹通灵,还是夸楚儿能赢得他爱驹‘垂青’,“你是唯一一个除了我以外能骑乌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