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滴在翡翠碎片上时，我忽然想起茶楼那日林老板的翡翠扳指。
天蒙蒙亮，我抓起碎瓷片冲进染坊，把靛青染料泼在碎玉上。
“小姐疯了？“陈掌柜抱着账本追进来。
“这叫碎玉生金。“我指挥伙计将染色的碎玉穿成珠串，“去把库房积压的素绸全裁成帕子，每方帕子缀一粒玉珠。“
午时三分的梆子刚响，二十辆缠红绸的板车堵住了码头。
小翠举着“买绸帕赠碎玉金“的幌子，脆生生喊：“蓝家绸帕浸过护城河，碎玉开过光！“
林老板的当铺伙计最先凑过来。
我倚着货箱冷笑，看他们摸着帕角玉珠变了脸色——那染成翡翠绿的碎瓷，在日光下泛着熟悉的劣质光泽。
三日后的暴雨里，林家当铺挂出“鉴赏碎玉“的招牌。
我撑伞立在街角，看陈掌柜捧着十匹红绸踏进林记大门。
当年他给阿娘绣嫁衣练出的手上功夫，足够把假翡翠的纹路复刻得分毫不差。
“小姐，城西米铺来订二百方帕子。“小翠提着湿透的裙摆跑来，发间别着当铺刚赎回来的累丝金凤簪，“温公子差人送来的，说簪子夹在旧书里...“
我捏着簪尾的裂痕没说话。
雨幕那头，温墨言青衫的身影在苏家角门一闪而过，伞面上金线绣的木兰暗纹刺得我眼眶发酸。
账本填满最后一页时，秋海棠开遍了蓝家商铺的门槛。
原本跟着林老板起哄的布庄老板们挤在柜台前，举着契约要加购“碎玉金“帕子。
陈掌柜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红木柜台上的蜜渍海棠果，还是温墨言半月前送来的。
“蓝婉兮！“林老板踹翻货筐那日，我正给帕子系上双鱼结。
他举着褪色的玉珠嘶吼：“你用假货诓骗全城！“
围观人群骚动起来。
我慢条斯理展开染坊的进货簿：“丙辰年三月廿七，林家当铺典当翡翠扳指两枚——林老板要不要解释下，当票存根怎么会在你书房暗格里？“
衙役冲进来时，我往为首那人手里塞了包碎玉珠。
上个月他娘子来买帕子，我特意多送了三粒缀在婴孩的虎头帽上。
暮色染红飞檐时，我蹲在染缸旁数碎瓷片。
身后传来熟悉的松墨香，温墨言的声音混在捣衣声里：“苏家派人去老宅提亲了。“
我手一抖，瓷片划破指尖。
血珠滴在染成翡翠色的碎瓷上，竟比苏婉儿那日鬓边的珊瑚钗还要艳。
温墨言掏帕子的手停在半空，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木兰——正是我上月醉酒后扔进火盆的那方。
打更声惊起夜鸦，温墨言的书房又亮起灯。
小翠踮脚往窗纸呵气，两个影子渐渐融成一道。
我转身咬破装蜜饯的油纸包，甜腥味漫过喉头时，忽然想起那支裂了缝的金凤簪还压在妆奁最底层。
账房里的洋钟敲了七下，窗棂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渍。
我正对着染坏的绢帕发怔，前厅突然传来小翠的惊叫。
墨香混着秋海棠的甜腻涌进来，温墨言的袖口沾着墨点，指尖却紧紧攥着块褪色的绣帕。
“这是苏婉儿今早送来的。“他喉结滚动，将帕子抖开，露出角上歪斜的鸳鸯，“说是当年私塾里我赠她的定情物。“
我望着帕角熟悉的木兰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教我绣花时，曾用朱砂在绣绷上描过这图案。
染缸里靛蓝的泡沫啪地炸开，惊醒了满室寂静。
“城南纸铺的老掌柜说，这种苏绣用的金线...“温墨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半截断线，“是今年开春才从苏州运来的。“
海棠果的蜜汁滴在账册上，洇开小片金斑。
我摸到妆奁底层裂了缝的金凤簪，冰凉的裂缝硌得掌心发疼。
那日暴雨中消失在苏家角门的青衫身影，原是为查这截金线？
“蓝姑娘！“陈掌柜撞开染坊木门，怀里抱着摞褪色的“碎玉金“帕子，“码头工人说昨夜瞧见林老板的马车往苏府后巷去了...“
温墨言突然抓住我沾满染料的手。
他掌心滚烫，指节还留着抄书时磨出的茧，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跟我来。“他拽着我穿过挤满客商的回廊，秋阳透过雕花窗，在他青衫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前厅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苏婉儿正倚着红木柜台，鬓边珊瑚钗映得她眉眼如画。
她指尖捏着方褪色的帕子，嗓音比蜜渍海棠还要甜：“温公子说这定情信物...“
“确是定情信物。“温墨言突然扬声，将我拽到八仙桌前。
他解开腰间玉佩压在我掌心，玉璧上缠枝纹硌着那道染缸边划破的伤口：“不过该收的人在这里。“
满堂哗然中，苏婉儿指尖的珊瑚钗突然坠地。
我望着玉佩上新鲜的刻痕——分明是昨夜书房灯影里，我蹲在染缸旁数碎瓷时，他伏案刻下的“婉“字。
“三年前私塾窗外那株木兰...“温墨言转身挡住苏婉儿惨白的脸，将我染着靛蓝的手指按在心口，“开花时落在我砚台里的花瓣，我都收在《诗经》夹页里。“
小翠突然噗嗤笑出声，举起那本浸过茶水的《卫风》。
发黄的书页间，干枯的木兰花瓣拼成个歪扭的“婉“字，正与我妆奁里那支金凤簪的纹路重合。
“温公子这是要当负心汉？“苏婉儿突然抓起褪色的帕子，“当年在护城河畔...“
“护城河西岸根本没有柳树。“温墨言摸出块青玉镇纸，镇纸上还沾着染坊的靛青，“这是今早从苏家书房顺来的——林老板盖当铺印章的账本，就压在苏小姐绣筐底下。“
人群炸开锅时，我摸到玉佩边缘新沾的墨渍。
原来这些天他在书房熬夜，是在临摹林老板当铺的印章纹样。
陈掌柜突然挤到前面，举起块染着假翡翠的碎瓷：“苏小姐上个月典当的珊瑚钗，怎么嵌着林记当铺的标记？“
夕阳斜照进雕花门，温墨言青衫上的木兰暗纹突然鲜活起来。
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我那支裂了缝的金凤簪插进苏婉儿散乱的发髻：“物归原主。“
夜色漫上屋檐时，我蹲在后院染缸旁洗手上染料。
温墨言的影子突然投在靛青的泡沫上，他袖中滑出块褪色的碎瓷：“当年你摔碎的青玉盏...“
我望着瓷片上歪歪扭扭的刻痕，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我偷了阿娘的青玉盏给他盛海棠蜜。
染缸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指尖抚过我掌心的伤口：“裂纹也能开出花。“
打更声混着更夫的咳嗽传来时，前厅突然响起瓷器碎裂声。
小翠提着灯笼冲进来，发间别着那支完好的金凤簪：“苏家马车撞翻了米铺的货架！“
我摸到妆奁底层空了的绒布匣，裂了缝的金凤簪此刻正插在小翠鬓边。
温墨言突然攥紧我的手，他掌心的墨香混着染缸的苦涩，在夜风里凝成句呢喃：“明日陪我去老宅取《诗经》可好？“
染坊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当作响，盖过了远处马蹄声卷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