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爸爸真的在这里吗？”
艾萨雪诺仰起脸，他已经六岁了，到了该去拉克什玛接受阿卡德人教育的年纪。
艾尔薇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不，我的小可爱，爸爸去了更远的地方，但这里有爸爸的朋友，他会照顾好我们。”
城墙比她记忆中的又高了不少，新砌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门处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脸上稚气未脱，却像个老练的战士一样谨慎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城门的人。
“站住！”为首的卫兵拦下了他们，“报上姓名和来意。”
艾尔薇将艾萨雪诺护在身后，“我是阿克尔部族的艾尔薇，这是我儿子艾萨雪诺。我们来找卫队长卡里姆。”
卫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突然指着艾萨雪诺惊呼，“这孩子是哈尔德的儿子？”
艾尔薇警觉地将儿子拉得更近，“你们认识我丈夫？”
“当然！”卫兵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敬，“哈尔德队长现在可是前线最勇猛的战士之一，请跟我来，卡里姆大人正在城墙上巡视。”
三人穿过嘈杂的街道，街道两旁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铠甲的士兵，有担着货物的商人，远处不时传来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妈妈，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人？”艾萨雪诺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着。他能感觉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在前面带路的卫兵回头朝他笑了笑，“我们得做好一切准备啊，小家伙，战争是很残酷的事情。”
艾萨雪诺歪着头，显然他还不明白所谓的残酷是什么意思，但从周围人脸上不安的神情来看，他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词汇。
“我讨厌战争。”他嘟起嘴，“爸爸就是因为战争才离开了家。”
艾尔薇蹲下身，轻轻抚平儿子皱起的眉头，“孩子，你要记住此刻的心情。”
“战争就是这么让人讨厌、憎恶的东西，哪里燃起战火，哪里的人就会流离失所，就算人们付出巨大的代价赢得了战争，那些逝去的也永远无法回来。”
艾尔薇轻轻抚摸着艾萨雪诺的头发，“战争，没有正义与邪恶之说，它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她抬头望向城墙的方向，那里飘扬着阿卡德的旗帜，一年前哈尔德离开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穿着崭新的皮甲，腰间挂着阿卡德人配发的青铜短剑，临行前将艾萨雪诺高高举起，承诺会带回最好的战利品。
“夫人，你说的很有道理……”卫兵深以为然，“但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奋勇杀敌，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艾尔薇没有反驳，只是抱起艾萨雪诺，跟着士兵登上石阶，来到城墙上方。
卡里姆正背对着他们，他比艾尔薇记忆中瘦了许多。
“卡里姆大人！”卫兵高声报告，“哈尔德队长的家人到了。”
卡里姆猛地转身，脸上的严肃表情瞬间融化，他大步走来，蹲下身子与艾萨雪诺平视，“这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
艾萨雪诺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魁梧的男人。
“只是可惜啊，哈尔德前几天接了任务，暂时还回不来，不然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卡里姆站起身，脸上带着些许愧疚。
“知道他很好对我来说就够了。”艾尔薇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我们这次来……”
“我知道，但你们远道而来应该累了吧？”卡里姆打断她，转向卫兵，“去准备两间干净的房间，再告诉厨房多做些好吃的。”
卫兵领命而去，卡里姆这才转向艾尔薇，压低声音说，“哈尔德临走前特意嘱咐过我，说今年该送艾萨雪诺来接受教育了，不过现在城里情况有些复杂，等安顿下来我再详细告诉你。”
艾尔薇感激地点点头，却注意到卡里姆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情况……，很糟糕吗？”她忍不住问。
“可以说糟透了”他压低声音对艾尔薇说，“详细的情况我会找时间告诉你的，你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卡里姆。”艾尔薇叹了口气，“你看起来马上就会倒下。”
“是吗？”卡里姆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看来我的确需要休息一会儿了，但时间不允许啊，我的朋友。”
说罢，卡里姆便不再多说，将全部精力投入城防布置上去了。
城墙上的风很大，吹乱了艾尔薇的长发，她将艾萨雪诺搂得更紧了些，缓缓靠近城墙边缘。男孩好奇地东张西望，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充满了新奇感。
艾尔薇站在城墙上，目光缓缓扫过这座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城市。城墙内侧新搭建的营帐里挤满了伤兵，绷带上的血迹即便是在城墙上远观也显得格外刺眼。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比平民还要多，他们紧张的姿态无声诉说着战争正在将所有人的精神逼迫到何种境地。
远处的集市虽然依旧热闹，但人们步履匆匆，很少停留，就算偶尔有一两个顾客，也大多光顾的是酒馆。
她注意到城西那片空地已经变成了训练场，几名看起来比诺克（他前不久也参军了）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正在老兵指导下笨拙地挥舞木剑。
“那是上周刚征召的新兵。”卡里姆不知何时回到了他们身边，顺着艾尔薇的目光望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前线吃紧，我们只能放宽了年龄限制……”
“我明白，但请不要在艾萨雪诺面前说这些。”艾尔薇打断了他，她转向儿子，“你想去城里看看吗？”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了。”艾尔薇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抬头看向卡里姆，“抱歉，看来他需要休息一下。”
“没事，这些事情本来也不该让他看到。”他转向艾萨雪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嘿，小家伙，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见见执政官阁下？”
艾萨雪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执政官？是很厉害的人吗？”
卡里姆哈哈大笑，蹲下身与男孩平视，“不是‘很厉害’，是非常了不起的人！说不定将来你也能成为执政官呢！”
听到这话，艾尔薇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充满忐忑——在这种时候被执政官维萨吉召见，往往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但愿哈尔德平安。
“妈妈？”艾萨雪诺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手，似乎察觉到了艾尔薇心中的不安。
“我没事的。”艾尔薇挤出一个笑容，转向卡里姆，“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执政官阁下只有早上的时候还算有空。”卡里姆站起身，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今晚你们好好休息。”
卫兵带他们来到一间靠近内城的小屋，与外面嘈杂的环境相比，这里安静得出奇。房间虽然简陋，但床铺整洁，桌上甚至摆着一束新鲜的野花。
“这是……？”艾尔薇疑惑地看向卫兵。
“哈尔德队长以前的住处。”年轻的卫兵腼腆地解释，“卡里姆大人说你们住在这里会更安心些。”
艾尔薇的指尖抚过粗糙的木桌，仿佛能触摸到丈夫留下的痕迹，桌上留下了不少的刻痕，一定是哈尔德闲着无聊时弄的。他总喜欢在家具上面留点痕迹。
“妈妈，我想爸爸了。”艾萨雪诺揉着眼睛说。
“我也是，孩子。”
艾尔薇把儿子抱到床上，轻轻哼起部族的摇篮曲，当男孩终于沉沉睡去后，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火把。那些跳动的火光像是战场上不灭的亡灵，每一簇都代表着一个破碎的家庭。
“咚咚……”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
卡里姆一脸疲惫地走进来，“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
艾尔薇握紧了自己的手，虽然早有预料，但卡里姆的到访还是令她全身神经紧绷。
“前线的情况很糟？”
“非常糟。”卡里姆的声音压得极低，“基恩人已经突破了东线的防御，正在逐渐深入腹地，而且也向我们这边派出了军队，哈尔德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派出去侦查。”
“你的意思是……”艾尔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是的。”卡里姆在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那孩子明天见过执政官后，会和其他孩子一起送到克拉米什，那儿是个大城市，比这里安全。”
艾尔薇点点头，她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一个位于阿卡德腹地的大城市，确实比这里要安全得多，但同时也意味着与哈尔德的距离更远了。
“我想执政官阁下应该不止对孩子作出了安排吧？”她轻声问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儿子熟睡的小脸，“他需要我做什么？”
“召集你部族里剩下的勇士，我们需要他们的力量。”卡里姆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我明白了。”艾尔薇坚定地点点头，“具体安排呢？”
卡里姆欣慰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艾尔薇，“都在这儿了。”
艾尔薇接过羊皮纸，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我会尽快回去召集人手，但艾萨雪诺……”
“不用担心，孩子们会由精英卫队护送。”卡里姆说，“而且克拉米什有最好的学校，他能得到很好的教育。”
“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全，我只是担心他融入不进去……”
艾尔薇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男孩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母亲的手掌，她多么希望能一直这样守护着他，但眼下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会给他安排一个伙伴的，你知道的，就是前不久从你们那儿来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艾尔薇微微蹙眉，脑海中迅速闪过部族里适龄的女孩们，“是阿莉卡西娅吗？”
“对，是这个名字。”卡里姆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
艾尔薇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她记得那个安静的小姑娘，总是跟在托里克身后，有着一双和年龄不符的忧郁眼睛。也正是因为她，艾尔薇才会劝说哈尔德留下托里克他们。
“那孩子很懂事，从不哭闹，反倒让人更心疼。”卡里姆叹了口气。
“是啊……”艾尔薇望向熟睡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至少他不是孤身一人，有个同病相怜的伙伴总是好的。
“谢谢你，卡里姆。”她轻声说，“我放心多了。”
卡里姆摆摆手，“你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去见执政官。”
在卡里姆离开后，艾尔薇取出怀里的羊皮纸，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阅读。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越是如此，艾尔薇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夹杂着远处铁匠铺的敲打声，搅乱了她的思绪。
艾尔薇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凝视着艾萨雪诺熟睡的面庞。
“艾萨雪诺，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你即使没有我们的陪伴也会好好成长……”
心中纵有万般不舍，此刻也只能将其放下。
艾萨雪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艾尔薇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入怀中，就像他刚出生时那样。
“别担心，孩子，妈妈会保护你的。”
她轻声承诺，尽管知道这个承诺在战争的洪流面前如此渺小。
第二天清晨，艾萨雪诺早早醒来，兴奋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妈妈！今天要去见执政官！”他穿着卡里姆派人送来的新衣服，在镜子面前显摆着。
艾尔薇帮儿子整理好衣领，“嗯，但是要有礼貌，知道吗？”
“知道！”男孩用力点头。
卡里姆如约而至，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甚至还有心情夸张地吹了个口哨，“哇哦！这是哪位小绅士？”
他们穿过清晨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露水的气息，来到执政官的宅邸。
门口的卫兵看到卡里姆后立刻行礼，为他们推开沉重的大门。
大厅内，维萨吉正与几名将领讨论着什么。虽然早有耳闻，但这位执政官还是比艾尔薇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只是他看上去疲惫不堪。
“啊，你们来了。”维萨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示意其他人退下，“希望你们休息得不错。”
艾尔薇拉着艾萨雪诺恭敬地行礼，男孩模仿着母亲的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不必多礼。”维萨吉走到艾萨雪诺面前蹲下，温和地问，“你就是艾萨雪诺？你父亲经常提起你。”
“真的吗？”男孩眼睛一亮，“爸爸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学东西很快。”维萨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想你会喜欢克拉米什的，那里有最好的老师，还有很多和你同龄的孩子。”
“不是这里……？”艾萨雪诺转头看向母亲，似乎在寻求确认。
“计划有变，孩子。”艾尔薇点点头，“不过你能在那里学习很多新东西。”
“哦，那好吧。”
维萨吉站起身，对艾尔薇说，“非常感谢，阿克尔人的贡献不会被忘记。”
艾尔薇直视执政官的眼睛，“我只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
维萨吉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离开官邸后，艾萨雪诺一直很安静，直到回到住处才小声问，“妈妈，我要一个人去那个城市吗？”
艾尔薇蹲下身，“是的，但不用担心，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来接你，好吗？”
“一切都结束吗……”男孩的眼中泛起泪光，但他坚强地点了点头，“嗯，我会乖乖的。”
艾尔薇紧紧抱住儿子，不让他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
当天下午，艾萨雪诺和其他十几个孩子一起，在卫队的护送下启程前往克拉米什，艾尔薇站在城门口目送着车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他会安全的。”卡里姆安慰着。
艾尔薇擦干眼泪，转身面对卡里姆，“我也该启程回村子了。”
卫兵立刻牵来一匹骏马，卡里姆郑重地把缰绳递给艾尔薇，“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艾尔薇点点头，翻身上马，她最后看了一眼拉克什玛高耸的城墙，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奔驰，奔向那个没有哈尔德和艾萨雪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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