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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来,时间在柳霞病房里凝固成了灰白色。

孟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外是又一个萧瑟的深秋,梧桐叶打着旋儿坠落,像无声的叹息。

她握着母亲枯瘦冰凉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凸起的骨节。

最初的惊涛骇浪早已被磨平,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

她不再徒劳地呼唤,只是这样坐着,用沉默的陪伴,对抗着无望的永恒。

沈阔的身影依旧准时出现,带着昂贵的补汤或柳霞曾经喜爱的百合。

然而,那层名为“柳霞”和“过往”的坚冰,横亘在两人之间,寒意刺骨。

每一次“沈先生”与“孟婉”的客套称呼,都在冰面上又凿下一道更深的裂痕。

“孟婉。”他放下东西,声音低沉如常,听不出情绪。

“沈先生。”孟婉抬头,回以一个近乎完美的、疏离而疲惫的浅笑。

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毫无惊喜可言的检查报告,低声道:“谢谢。”

空气凝滞,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监护仪的声响在流淌。

沈阔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细致地为柳霞整理鬓角。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照亮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句“不是你的错”早已在时间的风化中,变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沉郁如铁的轮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盘旋而上,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比疗养院高墙更荒芜的冻土。

他想,他和孟婉,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隔着沉睡的柳霞,隔着无法消弭的愧疚,隔着这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沉默。

复仇的终点,竟是更深沉的孤寂。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监护仪淹没的呻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孟婉猛地抬头,身体瞬间绷直,难以置信地看向病床。

柳霞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三年的眼睛,竟在孟婉狂跳的心鼓声中,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球茫然转动,最终,那涣散的目光,奇迹般地、一点点聚焦在了孟婉泪流满面的脸上。

“妈……妈妈?”孟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惊喜与灭顶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

她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仿佛那是即将消散的流沙。

柳霞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小……婉……”

这微弱的气音,对孟婉而言,不啻于天籁,她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沈阔掐灭了烟,几步跨到床边,深邃的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他按下了紧急呼叫铃。

柳霞的目光艰难地从女儿脸上移开,落在沈阔身上。

那双刚刚苏醒、依旧浑浊的眼睛里,竟浮现出一种异常柔和、异常清醒的光芒,仿佛这短暂的苏醒,耗尽了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只为完成最后的嘱托。

她认出了他。

医护人员涌入,检查结果却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回光返照。

柳霞的生命体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稳”。

“小婉……沈阔……”柳霞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穿透迷雾的清晰,“靠近些……”

孟婉和沈阔依言靠近。

柳霞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最后定格在孟婉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释然。

“小婉……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有件事……妈瞒了你……一辈子……”

孟婉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你不是……孟家的孩子……”柳霞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你的亲生父亲……是宋……宋……”

一个尘封的姓氏被艰难吐出,柳霞的目光带着歉意和如释重负:“当年……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委屈你了……”

惊雷在孟婉脑中炸开,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二十多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柳霞的目光转向沈阔,温和而欣慰:“沈阔……孩子……小婉……常提起你……”

她的呼吸急促,却努力维持连贯,“你……很好……我看得出来……你们……好好的……以后……要……携手……往前走……”

这临终的托付,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沈阔和孟婉之间厚重的冰层。

沈阔喉结滚动,望着那双充满恳求与祝福的眼睛,郑重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说完这些,柳霞脸上浮现出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费力地转动眼珠望向窗外金色的梧桐树梢。

“小婉……我想……看看外面……看看……秋天……”

孟婉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哽咽应下:“好……妈,我推您出去……”

医院后的小花园,秋阳正好。

孟婉推着轮椅,走得很慢。

柳霞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浑浊的眼中映着蓝天金叶,脸上是彻底的释然。

“真好……跟当年……一样的秋天……”柳霞的声音轻如风,“小婉……辛苦你了……孩子……”她冰凉的手覆在孟婉推着轮椅的手背上,“我的身体……我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也……撑不了多久了……”,她侧头看向女儿泪眼婆娑的脸,眼神慈爱而豁达,“小婉……放下吧……妈累了……该走了……”

“妈……”孟婉泣不成声。

“放下……”柳霞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沈阔,带着最后的确认与祝福。

她收回目光,嘴角牵起微弱而释然的笑容:“我想……你父亲了……那年秋天……我们……也是这样……遇见的……真好……”

话音落下,覆盖在孟婉手背上的枯手,无力地滑落。

那双重见光明的眼睛,带着对尘世的眷恋和对归处的向往,永远地阖上了。

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无声飘落。

“妈——!”孟婉凄厉的悲鸣撕裂了秋日的宁静,她跪倒在轮椅旁,紧紧抱住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压抑了三年的所有痛苦、委屈、连同身世巨变的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

沈阔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

他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崩溃恸哭的身影,心脏闷痛得无法呼吸。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几度想要抬起,却又在瞬间的迟疑后,紧紧攥成了拳。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如同一道守护在巨大悲伤旁边的黑色屏障。

柳霞的葬礼在压抑的平静中完成。

孟婉一身素黑,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红肿,却透着一股异样的、近乎冷酷的沉静。

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密仪器。

“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抱着那个装着母亲骨灰的、冰冷沉重的黑色丝绒盒子,“我带您回家,回您和……父亲相遇的那个小城。”

她转过身。

阳光落在沈阔深色的西装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也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疲惫,以及一丝因柳霞临终嘱托而悄然松动的东西。

他看着她,等待着那个疏离的“沈先生”。

孟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刻意回避,而是带着一种刚刚经历巨大风暴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动,一个清晰的、不再有丝毫疏离客套的称呼,清晰地吐了出来:“沈阔。”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沈阔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他深邃的眼眸骤然一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直呼其名击中了心脏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部分。

三年来,他第一次听到她不再用那个冰冷的“沈先生”来称呼他。

这简单的名字,在此刻,在尘埃落定的巨大悲伤里,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重量——是托付,是转折,或许,也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来的试探。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确认这声呼唤背后的真实含义。

孟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眼神里带着疲惫,带着悲伤,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她抱着骨灰盒,朝他走近一步。

“麻烦你,”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送我和妈妈,回家。”

沈阔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冰冷的骨灰盒上。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这不是客套的请求,这是对柳霞临终嘱托的回应,是斩断过去枷锁的第一步,也是她向他发出的、共同面对未来的第一个信号。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空气仿佛被抽紧。

终于,沈阔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客气”,只是用一个简洁而有力的动作——侧身,为她让开通往停车场方向的路,同时伸出了手,不是去接骨灰盒,而是指向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轿车,动作沉稳而坚定。

“车在那边。”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封的寒意,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后的沉稳。

孟婉抱着母亲的骨灰,抱着她过往的一切沉重与秘密,一步一步,朝着那辆象征着未知前路的黑色轿车走去。

沈阔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保持的疏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护与同行。

车门打开,孟婉小心翼翼地抱着骨灰盒坐进副驾驶座,将它稳稳地放在自己腿上,双手环抱。

沈阔为她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

车子缓缓驶离。

孟婉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逝的、逐渐染上乡村风光的景色,泪水依旧无声滑落。

沈阔专注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边的女人和她怀中的骨灰盒。

车内依旧沉默,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隔阂感,似乎随着那一声“沈阔”和那指向未来的“回家”,被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阳光透过车窗,在孟婉怀中的骨灰盒上投下一小块温暖的光斑,也映亮了前路。

疗养院的高墙、城市的喧嚣、过往的恩怨,都被一点点抛在身后。

他们正驶向那座承载着柳霞最初爱与遗憾的小城,也驶向一个被秋阳笼罩、布满迷雾却也孕育着微弱新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