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偌大的墓室内,零星几盏烛火忽明忽灭,女子轻灵哀婉的声音回荡。
墓室中央圆台上,一张石床与一具冰棺并立。石床上沉睡的男人正是女子苦苦等候的爱人。
她身体半伏,依恋地贴近男人微弱呼吸起伏的胸膛。
“逸白……”
一声亲昵的低唤,是她思念千年的梦寐以求。
奚融被九凤绑住手脚丢在一边,醒来时就看见这一幕。
“醒了?”
九凤倏地抬眼瞥过来:“我们又见面了。”
奚融:“……”就,挺不想见的。
九凤缓步走近:“小子,给你一次机会,交出应天伞,给你留个全尸。”
奚融身体放松往后靠在石壁上,扯了下唇:“都死了还在乎什么全不全尸。”
九凤:“行,待我事成,便成全你,给你来个碎尸万段。”
奚融:“…………”
奚融:“我拿不出来。”
九凤右手攀上他的脖颈,用力一握:“拿不出来,还有一个办法,你死了,应天伞自会现身。”
话落,她蓦地放手,窒息感退去,奚融猛地大口吸气。
九凤提起他后衣领,将人扔到石床边。
奚融扭动着艰难站起身,得以看清旁边棺材里的情形,里面躺着一名女子,从裸露出的脸部和双手来看,遍布尸斑,但皮肉充盈,尚有润泽。
石床上的男人则是呼吸微弱,气息未绝。
“这是我的爱人,周逸白。”
九凤说这话时,眼含温柔笑意。
奚融垂眸瞥了眼男子,直接了当:“他快死了。”
九凤周遭的气息凝固一瞬,她面色如常道:“有你在,他还死不了。”
奚融:“应天伞没有起死回生之力。”
九凤俯身,扯下棺材里女子脖子上的项链。
项链由大小均等的兽石组成,唯中间一颗黑石稍大。
取下石链的一瞬间,女子的皮肉眨眼间干瘪下去,生命力极速流失。
九凤恍若未觉:
“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双生石。”
“双生石分大小石,二者相依相生,力量可以互为共通。其力量来自自然,蕴含生机之力,加以利用,可达到共生锁魂的目的。项链上这颗黑石,便是双生小石。”
她走近奚融,将石链动作轻柔地为周逸白戴上。
而后她右手掌心托起一颗与黑石同质地的石头,拳头大小,形状怪异,像......心脏。
“此为双生大石。”
九凤边欣赏着,缓慢却坚定地说:“双生石没有起死回生之力,但可以续命。只要通过大石将你的寿元渡给逸白,他就可以醒来。”
奚融:“你这不是续命,是以命换命。”
九凤坦然点头:“没错。”
奚融默了下,问出经典问题:“……为什么是我。”
九凤:“你识海碎过吧。”
“经脉也是断裂后重新修复过。”
奚融一愣。
九凤:“如今你毫无灵力,能做到这般,称得上是根骨奇佳。”
“还有应天伞这等神器认你一凡人为主,还承受住了它的力量,你运气不错,命也硬,于我很合适。”
奚融:“…………因为我命……硬?”
他暂且放下这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你如何知晓应天伞?”
他从未将应天伞露于人前,除了自己和那位“隐世散修”以外,当无人知晓。
九凤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描摹,半晌,轻笑:“机缘巧合。”
这四个字,再问也没有结果。
九凤多看他一眼:“马上就要死了,你不害怕?”
奚融一直表现得很冷静,没有慌乱,没有反抗。
奚融反问:“害怕有什么用。我难道打得过你么?”
九凤笑了,走至周逸白身前,轻抚他的脸:“我们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
奚融突然嘲道:“永远?”
石床上的男人和奚融一样是凡人,九凤却是大妖,何来永远在一起之说。
九凤:“待他醒来,我便将毕生修为予他。只可惜,你的应天伞破了些,恐怕不能完全挡下雷劫。”
她此行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连周逸白的后路都铺好。
奚融面色平静地攻击:“就算你爱人醒来,也依旧是凡人之身,根本承受不了你的妖力,还会被反噬。以你的妖力,他一旦被反噬,就会是心脉俱损,甚至死亡,届时你做的这一切都会是无用功。”
九凤定定地看着他:“只要有这双生石,他就死不了。”
奚融:“你要为了他一直杀人?就不怕杀孽报应在他身上?”
“你是真疯了。”
九凤冷声道:“不必再与我拖延时间。上次是让你侥幸逃了,你真以为次次都有好运气能等到阿桑来救你?”
奚融下意识歪了重点:“你认识阿桑姑娘?”
九凤:“认识。比你熟。”
她眼里再也掩不住疯狂,结印,手里的黑石里缓慢流动着暗红色的光,而后收到了某种指引般,于虚空中飘到奚融面前,不由分说地没进他的胸前,短暂的一阵强光闪烁,又很快黯淡。
与此同时,周逸白身上的双生石小石光芒大绽。
静待死亡一种什么感觉呢?
奚融是死过一次的人。
天劫降临,天雷劈身,即使已过去百年,他依旧清晰地记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雷霆万钧中剧烈地震颤、疯狂叫嚣着撕心裂肺之痛,也铭心和应天伞拼尽全力与天雷、与死亡对抗,想要抓住那一点点生机的求生本能。
这一回,奚融很平静,或许是因无力抵抗,所以坦然,又或许,左腕手链上此刻紧贴肌肤的银叶带来的丝丝凉意让他有了一份遥远、隐秘的期待。
双生石带来的温热流遍全身甚至让人感到舒坦,险些就要失去抵抗,奚融手脚发软,无力跌落在地,滚下石阶。
他对疼痛的感知变得迟缓,心跳猛烈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通身冷汗淋漓,奚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正在流逝,难以忍受的阴冷从四肢末端渐渐往上蔓延。
迷蒙之中,隐约看见一抹白色挡在他身前不远处。昏暗的墓室里,这抹白特别明显,还特别坚定地朝他靠近。
奚融迷迷糊糊地想:
完了,看见白无常了,真要死了。
倏地一股熟悉的淡雅花香将他包围,感觉身体在被使劲摇动。
啧,这白无常怎么回事,如此粗鲁,没点礼貌。
死了也不得安生。
奚融勉力睁眼,猝不及防对上小姑娘担忧不已的视线。
他松口气,愈发疲惫,想笑一笑,弯唇也好,奈何没力气。
啊。
九凤说的没错。
他奚融确实就是运气好啊,命够硬,次次都能遇到阿桑从天而降拯救他。
“阿桑……姑娘。”
阿桑叹息一声:“怎么每次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似是因她到来,奚融额心的格桑花金印若隐若现。
这是山神祝符的印记,与阿桑额心花印一脉相承。
疲倦感翻涌着袭来,奚融招架不住地想闭眼。
脑子里混沌一片,他好像听见阿桑说了句:“你是第一个把我的祝符用到极致的人。”
她似乎还夸了句:
“你命真硬啊。”
祝福?什么祝福?
奚融慢吞吞思考着,竟也忍住了没阖眼,只是思绪混乱,过往的无数记忆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地翻飞。
画面最后定格在百年前天劫那一天。
那时天劫已过,半死不活的他遇到了另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
……
阿桑将奚融拖到角落里安置,嘱咐随樱把人看好。
在幻境里围观掐架意外得知阿桑和禾净身份的随樱听见这话,忙不迭点头,还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
“小的一定完成好任务!”
阿桑无语闭眼:“……”
禾净在来时看到阿桑径直奔向那个陌生男人,就已经自觉跟九凤先打起来试图阻断双生小石。
阿桑趁机溜到周逸白身边,抽空飞快瞥了眼他样貌:“唔,是挺帅的。”
双生石渡来的力量让他面容有了几分血色,不复之前的惨白。
只一眼后,她毫无不犹豫地向他脖子上的石链伸手。
“阿桑!”
九凤大吼。
阿桑莫名有种做坏事的心虚感,却没缩回手,猛地将石链扯下。
她轻念咒语,握住双生石小石那一刻,小石立刻旗鼓偃息,黯淡无光,与普通石头一般无二。
就这么直接,这么朴实无华。
阿桑拿它恨恨往石床边沿敲了两下。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周逸白手指微动。
九凤欲冲过来,禾净抵挡片刻,终是不敌。
阿桑拦腰接住禾净,将她护到身后,转身对上九凤。
她好言相劝:“九凤姐姐,你不能为了救一人,而杀一人啊!”
九凤目露哀戚:
“阿桑,我没办法放弃。”
“被困昆仑千年,如今我好不容易等来了逸白,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以为自己终于能和他相守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偏偏要让他在我们重逢的这一世短命!”
“我还没来得及与他相识相知!与他重新相爱!他就已经走到命数的尽头了!”
她眼中的厚重复杂的情绪全部化为不甘的泪水溢出:
“我是为了苍生!为了苍生才失去他的!”
“救了这么多人,也不能换他的一世属于我吗……”
眼泪簌簌落下,九凤往前踉跄一步。
阿桑从未见过九凤这般声嘶力竭的模样,于心不忍,下意识伸手去扶。
九凤几不可察地顿了下。
她毫不犹豫、毫不吝啬的就这样朝自己伸出手。
这一幕,九凤回想起几百年前,阿桑的母亲,元君,当初便是这样在她最落魄时伸出手将她从泥泞中拽出来,给予一方安稳之地。
母女俩都一样,善良、心软。
九凤拉住阿桑伸来的手,将她扯至身前,握住她的手反抵在颈前。
禾净正要动手,却被阿桑眼神制止。
九凤俯首在她耳边道:“小阿桑,下次对敌之时,万不可心软了。”
从前阿桑和仁青修炼时,她也会指点一二,这次,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一根尖利的冰锥悬在阿桑额前,只差毫厘。
阿桑神色未动,不慌不忙,未被制止的另一只手攀上她横在自己颈前的手臂,轻声问:“九凤姐姐,你可知我们是如何破除子信幻境的?”
“子信魂魄与山魄石相依几百年,早修成怨灵,造出的幻境很坚实。其实不是我们打败了子信,是再一次目睹妻子的死,让子信自己崩溃了。”
子信便是幻境中的大祭司。冰棺里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月汐。
“他杀了那么多人,向山魄石献祭了那么多心脏,也不过短暂地维持了月汐的生命,准确的说,是维持了一具会呼吸、尚有微弱心跳的躯壳。”
“月汐不愿意接受用别人的命换来自己的偷生。”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阿桑道:
“我在子信的幻境中,看到了月汐,她终日沉睡在冰棺里,待子信为她献祭后,才能苏醒片刻。但其实她并不想醒来,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日子里,她都在眼睁睁看着子信为了她而杀人。”
“所以,她最后拒绝了子信利用山魄石给他强行续命而来的生命。”
“她自杀了,只剩子信强留的一缕残魂。”
阿桑感受到禁锢她的手微微卸力:“九凤姐姐,这一世的周逸白幸福吗?”
九凤知道周逸白大限将至,定是已窥探他的禄命。
九凤颤声道:“这一世,逸白父母感情和睦,兄弟姐妹友爱,家庭幸福美满。二十岁考中进士之前他已因画作名满天下,二十六岁辞官,同好友一道游历,立志画尽天下山水美景。除去身子弱了些,他应是幸福的吧。”
“周逸白醒了。”
禾净淡声道。
九凤浑身僵硬。
阿桑轻声说:“放开我吧,九凤姐姐。”
九凤没动,她察觉到左首太阳穴边抵着一把以水铸成的长剑。
是阿桑趁自己与她说话分神的间隙铸成的。
她是山神,这山中一切自听她号令,为她所用。
九凤松了手:“不错,用我对付你的法子对付我。”
阿桑转身之际,那根悬在她面前的冰锥猛地往后退开。
她抬手轻轻拂掉九凤脸上的泪水,道:“九凤姐姐,你知道,我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