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当空,檐角铜铃骤停。
国师负手立于断壁残垣之间,素色道袍纤尘不染。
他每踏一步,青石板上便生出三尺白霜,霜纹蜿蜒如篆,竟是《黄庭经》残篇。
禁军统领手中长枪突然断作七截,切口平整如镜。
“二十载不见,皇家风水倒是越发有趣了。”声音清冷如击玉磬。
萧景珩喉头腥甜翻涌,怀中楚清璃眉心血印忽明忽暗。
他强提真气欲起身,却见国师广袖轻拂,九枚镇龙钉自他周身大穴破体而出,钉尖裹着暗红血痂,悬在空中排成北斗之形。
“殿下可知,这九枚寒铁钉本名'锁蛟扣'?”国师指尖轻点,第七枚镇龙钉突然转向,直指萧景琰眉心,“二十年前老道亲手淬炼,原是为镇守北邙山那条恶蛟。”
萧景琰跪伏在地,断臂处爬满冰晶:“国师明鉴!此皆父皇……”
话音未落,镇龙钉已洞穿其咽喉。
血未溅出半滴,伤口处凝着三寸寒霜。
国师弹去指尖冰屑,俯身拾起滚落的青铜虎符:“先帝当年求我炼钉时说,是要给最宠爱的儿子镇命。”
萧景珩瞳孔骤缩。
怀中人忽然轻颤,楚清璃咽喉发出细碎金铁相击之声,七窍渗出淡金血液。
国师屈指叩击玉扳指,龙吟声里,九钉化作流光没入楚清璃四肢百骸。
“林丫头命灯已续七日。”国师长叹,“当年林老将军跪在钦天监门前三天三夜,求我为他孙女改命。如今看来,倒是老夫失算了。”
瓦砾堆中传来异响,半截焦黑星盘浮空而起。
国师并指为剑,在星盘残片刻下“开皇十四年冬”六个篆字。
星辉流转间,萧景珩忽见幻象——冷宫梅树下,襁褓中的自己被钉入镇龙钉,而抱着他的华服男子,赫然是正值壮年的先帝!
“陛下当年亲手施钉时说过……”国师指尖星芒暴涨,幻象中先帝面容突然扭曲,“真龙岂能困于浅滩?”
观星阁地基深处传来锁链崩断声。
萧景珩怀中玉佩与玉扳指同时炸裂,楚清璃猛然睁眼,眸中双瞳赤金流转。
她指尖划过萧景珩掌心,三道血痕竟组成“囚”字古篆。
禁军阵中忽有数十人七窍流血,皮肉如蜡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
国师冷笑挥袖,白骨化作飞灰凝成血色诏书。
正是二十年前用北疆三万战俘精血写就的《锁龙诏》。
“好个偷天换日。”国师抖开诏书,朱砂字迹遇月化蛟,“用前朝余孽的怨气养龙,倒是比钦天监那些酸儒高明。”
楚清璃突然推开萧景珩,踉跄走向诏书。
她每走一步,发间便多出三根银簪,待至诏书前,已是满头霜雪。
国师突然暴喝:“林婉儿!你林家世代守的可不是萧家龙椅!”
银簪尽碎。
楚清璃双手插入诏书,扯出条三尺长的赤色小龙。
小龙缠上萧景珩手腕时,皇陵方向传来九声钟鸣,钟声裹挟着龙吟直冲霄汉。
“寅时三刻,真龙归位。”
“萧景珩,你可想明白自己究竟是锁龙的钉……还是被锁的蛟?”
玉佩碎屑簌簌而落,恰似冬夜漏刻。
楚清璃睫羽轻颤,映着龙魂金芒投下细密暗影。
萧景珩五指深深陷入她肩头锦缎,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骨骼,却再不敢使半分灵力,方才生死之际,竟是这具温软身躯替他挡了三道截脉符。
“殿下……”楚清璃轻咳,唇边溢出淡金血珠,“疼。”
萧景珩慌忙撤手,掌心赫然印着五道月牙痕。
龙魂绕臂游走,鳞片刮过皮肤带起细密刺痛,倒教人清醒许多。
他抬眼时,国师已负手立于星盘碎片之上,素色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竟将血月遮去半边。
“二十年前秋分,钦天监二十八宿偏移七度。”国师指尖凝着半片青瓷,“老夫闭关前曾谏言先帝,若遇紫微裂空,当以将星镇之。”
话音方落,北方天际骤亮。
七颗星辰连珠成剑,剑尖直指萧景珩眉心。
楚清璃突然闷哼,腕间龙魂暴长三尺,竟将星辉尽数斩断。
“好个一啄一饮。”国师抚掌大笑,震得檐角铜铃尽碎,“林丫头舍命换来的缘分,倒比钦天监的罗盘准些。”
萧景珩横臂揽住摇摇欲坠的楚清璃,无名剑斜插青砖:“国师若要赐教,不妨直说。”
“赐教?”灰白眉梢挑起半寸,国师屈指叩响玉扳指残片,“倒要请教殿下,可知何谓锁龙钉?”
九枚镇龙钉应声浮空,钉尖残留的暗红血痂簌簌剥落。
萧景珩瞳孔骤缩,那些血迹竟勾勒出九个古篆,森然是“贪狼”、“破军”、“七杀”诸星名讳。
楚清璃突然攥紧他衣袖:“是二十八宿倒转阵!钉入命宫的不是殿下,是……”
“是老夫。”国师广袖翻卷,九枚镇龙钉没入自身膻中要穴,“二十年前冬至夜,老夫亲手为殿下种下九星盘。可惜先帝等不及了……”
龙魂忽作悲鸣。
萧景珩只觉心口剧痛,恍惚见冷宫梅树下,玄衣道人手持银钉,钉尖沾的不是朱砂,分明是北邙妖蛟的碧血。
国师踏星位而来,每步皆起风雷:“真龙岂能困于浅滩?殿下若要破局,三日后寅时,携林丫头至钦天监旧址,记住,走玄武门。”
“若我不去?”
“那便等着看林家丫头替你再挡九道截脉钉。”拂尘扫过满地狼藉,国师身影渐淡于血月之中,“对了,五皇子尸身已送至刑部,裹尸布上绣着'忠孝仁义'四字。”
...
寅时三刻,皇城飞雪。
萧景珩横剑膝前,剑刃倒映着楚清璃眉心血印。
那抹朱砂色在龙魂游弋下愈发妖冶,竟似活物般沿着剑锋攀爬。
国师三日前留在青砖上的霜纹已化作九宫图,此刻正随月光流转。
“看明白了?”墙角阴影里传来国师声音,却不见人影。
萧景珩屈指弹剑,龙吟声里,九宫图东南角离位忽明:“囚龙局困不住真龙,钦天监旧址必在玄武门生门。”
“错。”风雪骤疾,国师鹤氅出现在九宫图乾位,拂尘扫过霜纹,“二十三年前先帝改玄武为朱雀门时,钦天监地脉早断了生路。”
楚清璃突然取下发间银簪,簪尖刺入中宫位置。
冰晶炸裂声里,簪身浮现“开皇廿二年冬”的蝇头小楷,正是她出生那年。
国师抚掌大笑:“林老匹夫倒是舍得,竟把《撼龙经》刻在女儿家头饰上。”
萧景珩瞳孔微缩。
银簪纹路随血月偏移重组,竟是缩小版的皇城舆图。
玄武门旧址处,三道爪痕深陷青砖与楚清璃掌心“囚”字古篆如出一辙。
“走蛟道。”楚清璃突然开口,嗓音裹着金石之音,“当年祖父奉旨开凿玄武暗渠,在七丈深处见过龙鳞。”
国师拂尘突然缠住萧景珩手腕:“殿下可听过'锁龙井'?”
话音未落,无名剑自鸣。
剑格处蟠龙纹睁开双瞳,两道金芒直射玄武门方向。
萧景珩只觉膻中穴九星盘剧烈震颤,恍惚见地底百丈处,九根青铜柱缠满玄铁链,链上符文明灭似呼吸。
“二十年前那场雷劫…”楚清璃指尖拂过剑身,龙吟声里夹杂着锁链挣动之音,“将星陨落时,钦天监地脉便多了三十六个泄气孔。”
萧景珩猛然起身,雪粒撞在无名剑上发出金铁之声,剑锋所指处,皇城七十二口水井同时腾起白雾。
雾气中隐现青面獠牙的鬼影,手持钢叉守住各个井口。
“子时三刻,百鬼封井。”国师掐诀,九宫图离位燃起幽蓝火焰,“要破锁龙局,需借阴兵开道。”
楚清璃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巴掌大的龙形胎记泛着青光。
萧景珩腰间玉扳指应声而碎,碎片化作流光没入胎记,龙纹瞬间蔓延至心口。
“林氏女听令!”国师声如洪钟。
楚清璃单膝跪地时,发间银簪尽数没入青砖,摆出二十八宿阵型。
萧景珩持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刺向阵眼。
剑尖触地刹那,玄武门方向传来惊天巨响,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裂开三丈宽沟壑。
沟底青苔覆盖的青铜柱上,九条碗口粗的锁链正剧烈抖动。
“来了。”国师尖啸着跃入深沟。
萧景珩紧随其后,见锁链尽头拴着具三丈长的龙骨,每节脊骨都钉着七寸银钉。
钉帽刻着萧氏族徽,却比当今制式古老得多。
楚清璃抚过龙骨第三根肋骨上的剑痕:“祖父的追魂剑。”
龙骨突然昂首,黑洞洞的眼窝里亮起两团鬼火,下颌开合间竟是萧景琰的声音:“九弟,为兄在黄泉路上等得好苦!”
无名剑骤然发烫,萧景珩虎口崩裂,血珠滴在龙骨上腾起青烟。
鬼火暴涨间,锁链寸寸断裂,龙骨盘旋而起,裹着腥风扑来。
“斩七寸!”国师甩出拂尘缠住龙尾,“银钉入骨处才是命门!”
楚清璃已跃上龙颈,她并指如刀刺入脊椎缝隙,生生抠出枚生锈的银钉。
龙骨发出凄厉嘶吼,尾椎横扫将她拍向石壁。
萧景珩凌空接人时,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喉头腥甜翻涌。
“接着!”楚清璃将染血的银钉抛来。
萧景珩反手接钉刺入剑格,无名剑顿时重若千钧,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铭文,正是林家《撼龙诀》!
龙骨再次袭来时,萧景珩踏着锁链纵身而起。
铭文流转如星河,剑锋过处,七根银钉应声而落。
龙骨轰然坠地,化作齑粉前,萧景琰的声音幽幽响起:“小心父皇……”
地底突然安静得可怕。
国师盯着骨粉中的赤金碎屑,脸色骤变:“快走!这是…”
话未说完,整条暗渠开始坍塌。
萧景珩拽着楚清璃冲向出口时,瞥见骨粉中浮现金色诏书一角。
“承天七十年制”的字样刺得他双目生疼。
那是祖父的年号,而承天七十年,正是他出生那年。
玄武门外,血月暗了一瞬。
皇宫深处突然响起九声丧钟。
萧景珩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这个时辰的丧钟,按祖制唯有帝王驾崩时才可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