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邬卓温坦白身份后,他们就没在丹州多做停留,直奔蒙河。
景安也从后来几日的相处中渐渐明白了吴卓温变成邬卓温的事实。一路上他们也无心欣赏沿途美景。池暮惴惴不安,邬卓温心事重重,景安则在防备紫辰公主的追击。
而在抵达蒙河当晚,池暮的担心达到了极点。
“你确定是云亭客栈?”邬卓温又问了一遍。
池暮点点头,“管家说过,云亭客栈能联系上将军。”
“那除了云亭客栈呢?”邬卓温问。
池暮摇摇头,身旁的景安也面如死灰。
三人看着眼前的云亭客栈,门上贴了封条。据旁边的商贩说,这里已经停业半个月了,具体原因不清楚,原来在店里做工的伙计不是回老家就是另找东家了。
是什么样的状况,能让张舍弃掉在蒙河唯一的联络点。池暮只要一细想就变得不安。好在邬卓温在蒙河还认得不少人,加上有钱,消息来得也很快。
比如,前不久大王子邬卓康在训练时坠马重伤,其养伤期间由摄政王邬宁丰统领北地兵权。
又比如,王上寿辰将在王宫内举行盛大奢华的庆典。当日百姓禁止屠宰牲口,禁止斩杀刑事犯人,以保佑祥和富满的国运。
打探到的消息零零碎碎,但都没有关于铠戎将军的,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至少他没有暴露。
“所以,邬月王寿辰当天,邬宁丰会在王城中吧?”池暮问。
“那是必然,我这个儿子去不去不打紧,这位摄政王一定得在场。”邬卓温的这句话五味杂陈,但千真万确。
“你说……将军会不会选这一天动手呢?”池暮小声道。
“真若如此的话,也算是给我父王一个特别的生辰礼了。”邬卓温喃喃道。
“你呢?不打算准备什么贺礼吗?”池暮又问。
这回邬卓温沉默了,一旁的景安起哄道,“自己亲爹喜欢什么都不知晓了?”
邬卓温摇了摇头,那些越想记清楚的事情,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划伤自己,痛苦又可笑。
邬卓温钻回马车,头一回如此狼狈。
景安反应最快,立即跟进车里安慰他,池暮去隔壁店铺打包了几样点心,试图挽救刚才的无心之言。
出乎意料的是邬卓温的自我开解能力极强,仅过了片刻就咬着桃花糕兴致勃勃跟她们介绍自己的府邸。
“那位置那布局,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邬卓温撩开帘子,手臂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地指向王宫,“与王宫相隔一条安苓河,坐北朝南,庭院方正,最重要的一点是周围没有邻居,特别安静!”
尽管与王宫只有一座石桥的距离,但母亲死后他没有再被宣旨入宫。他朝王城最高的楼宇看去,希冀与思念交织,最后化成无奈一笑。
“想你爹了?”景安又递给他一块桃花糕。
邬卓温点点头,“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把王位传给我。”
这话即便是玩笑说的,也过于直接了。
见她们二人愣住,邬卓温倒反舒畅了不少,“再怎么说,被赶出家门的儿子也是儿子,我小安王的名号还没被褫夺呢!看见那牌匾的大字了吗?”
安王府。
马车停在府前,侍从早已在门口左顾右盼,确认车里的人后,才匆匆上前听候吩咐,那眼神,陌生又激动。
“你是有多久没回家了?”景安小声调侃。
邬卓温转而一笑,十分灿烂:“这次回来,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这还只叫算像样?”景安酸里酸气的,池暮也跟着点头,终于见识到邬月国王子的府邸是个什么水准了。
厚重的实榻大门后,是精工细琢的砖雕影壁,她们越跟着往里走,内心的波动就越明显,实实在在领教了一回什么叫王族子弟。
穿过游廊,路过一片泉水花园,里面繁花锦簇各有景色,花香混着泉水哗啦的清爽,沁人之美浑然天成。池中的泉水引自山上,沿着碎石小渠把整座城府饶了一圈。
再往前就是前厅,侍从带着池暮和景安去各自的卧房,里面的陈列摆设无一不精。
景安朝池暮使了个眼神,看到她也在惊叹中,瞬间得到了内心的平衡。
“他如此富有,何须跑去君合关倒卖玉石?”景安由衷而感。
“要想在王族之争中得以保全,避其锋芒便是首要。”池暮猜测道。
若躲到君合关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伺机而动,那还真要对邬卓温刮目行看了。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邬卓温突然冒出来,手中拿着两块玉佩,景安池暮两人对视了一眼。
最后池暮开口,“我们此行的目的邬公子也是清楚的,若是住在贵府上,只怕太过招摇。”
“此言差矣,你们招摇才能让张将军注意到呀。况且我这里除了太过显眼,也没什么不好的。”邬卓温把玉佩塞到她们手里,“这东西你们两人手一个,可在蒙河随便一家商铺赊账。”
预备着她们会拒绝,他接着道,“你们也不用客气,毕竟我也另有所图不是?”
“你该不是觊觎我俩的……”景安显然误会了,池暮也不着急解释,邬卓温噗嗤一笑,朗声道,“景安妹妹就是可爱。”
景安瞬间炸开,差点动手。
“那就多谢邬公子了。”池暮按住景安的手,让她收好玉佩,对邬卓温客客气气地欠身,“但求邬公子此行能得偿所愿。”
夜幕降临,池暮在城中闲逛。再过半月便是邬月国君主生辰,街道上的商贩热热闹闹,时不时有护卫巡逻的士兵路过。
在邬卓温面前,很多细节她没有全盘托出,都说商人最重利益,是敌是友且随时局动向而变。
内心的焦躁在这夜风中无法平息,越想缕清头绪就越是迷茫。
此时有个卖花的少年给她递了束花。
“姐姐,要鸢尾花吗?送你的。”
少年背着竹楼,衣袖和裤脚叠起,原本的蓝色布鞋也被泥土沾染成姜黄色。望着池暮的却是一尘不染的笑意。
池暮下意识往布袋里掏钱,少年急忙道,“真不用钱!这花是清晨采摘,早已不新鲜,与其背着它行数里山路,还不如就此送人。”
池暮接过一大束用野草捆扎的鸢尾花,受宠若惊。
此花在山野间不算难得,但有人背着它前行数里,为的不过是一日三餐。
池暮掏出几枚铜鱼,“今晚正好想买花,而且它很香。”
少年开心收起铜鱼,连说了好几声谢谢。看着他奔跑离去的身影,池暮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鸢尾花的香气随晚风一起钻入她怀里,当她穿过某个偏离街市的寂静巷口,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好似温柔夜色里的一道惊雷。
“你去哪都爱招惹人。”
角落有个人,背着光朝她步步走近。
池暮盯着她,神色微眯。
“跟得挺紧的嘛。”
那人停在微亮处,抬头。眼中的情绪没有半分善意,就连笑也是阴森森的。
“怕了?”
池暮点点头,“怕公主发现得太快了连夜躲回君合关,民女岂不白费力气了?”
邹婳婳霎时冷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四个带刀黑衣人。
池暮退于一阴暗处,等她再次出来,景安已跟在她身后。
景安手持双刀,向对方扫视一眼,开始游刃有余地准备活动。
“你也太小看我了。”邹婳婳啧啧摇头,还没下指令动手,那边的景安就直接出招了。
招招直击要害,就算对方四人同时牵制,她也能见招拆招,而后迅速反击。黑衣人没占到便宜,很快胜负已出。
那四人捂着不同部位倒地,再无杀伤力可言。
景安逼着邹婳婳退后几步,侧头笑道,“公主该不会还以为我们是逃出君合关的吧?”
邹婳婳越过景安看向池暮,“胆子不小,敢埋伏本宫。”
“全靠公主穷追不舍。”池暮笑笑。
“是吗?”
本以为邹婳婳多少会慌张,但她只是意外。
池暮拍拍景安,暗示见好就收。二人刚转身就被拦住去路。
一个男子的身形将她二人罩在阴暗,熟悉得让人头皮发麻。
甄游从一开始脸上就挂着笑。
挺久没见池暮了,不免看得仔细些。而她在认出自己的那刻就变得十分警觉,紧皱的眉头充满了嫌弃。
“多亏了甄游,本宫才能如此快地追上你们。”邹婳婳立在原地,露出一丝俏皮。
“甄药师还真是……什么活都接啊。”随后池暮示意景安先走。
景安玩转了两圈双刀,颇有兴致,“还请甄药师给点提示,有何绝活?”
“在下不才,内力浅薄,只会靠些即刻毙命的药物防身罢了。”甄游依旧在看池暮。
甄游这般不紧不慢,显然是有备而来。景安不了解甄游的手段,反而让她出手时没有太多顾虑。
她攻势迅猛,甄游游刃有余地避开,他无兵器,并未对景安造成威胁。池暮在一旁紧盯着二人,生怕错过一瞬。
甄游又一次躲开景安的攻势,侧身错开的瞬间,迅速朝她背后出手。
甄游掷出暗器,池暮冲上前迅速扯着景安一同蹲下。
暗器落空,飞向深巷中,却未听到其落地声。
甄游盯着暗器消失的方向,皱眉。
忽然嗖的一声,暗器被赋予了更深厚的力道原路返回,甄游本能侧身,但对方似乎早有预判,暗器扎进甄游的皮肉,牢牢钉在左肩。
甄游闷哼一声,险些跪地。池暮二人有些后怕地站起来,众人一同朝对面的阴暗处看去。
哒哒哒,马儿抬蹄缓缓出来,这不慌不忙的架势像极了它背上的主人。
“浮云!”池暮惊喜。
见到池暮,张舍一路展颜,大概是许久未见,二人激动之余竟不知如何开口。景安则是一溜烟冲向他身后的怀安,惹得怀安的坐骑连连退后几步。
“哥!”景安一脸委屈,随即愤愤指向甄游,“哥!他欺负我!”
怀安看向张舍,得到了认同。他策马前行,甄游被迫退后。
张舍下马,把池暮牵在身侧,上下打量一轮确认她没有受伤,忽而拔剑指向甄游。踉跄间甄游没躲过张舍的剑,剑锋狠狠抵在他的左肩。
甄游面色惨白,唇色乌青,似是中毒迹象,抬头看向张舍时偏偏带有几分挑衅。邹婳婳跑上来扶住甄游,楚楚可怜,“将军这是作甚?”
“将军想杀在下。”甄游挑眉。
“没错。”张舍力道加重。
“看在本宫面子上,请将军莫与甄游计较。”邹婳婳朝他靠近几步,眼中的莹亮像极了碧玉湖中的粼粼波光,闪耀又刺眼。
“在下并未伤及池暮,将军生气莫不是因嫉生恨?”甄游斜靠在邹婳婳身上,懒声道。
“是吗?”张舍神色淡淡,缓缓转动剑锋,“扎在你身上的镖,原本不是要给她们准备的?”
甄游紧闭双唇,待这一阵痛感过去,开口道:“都怪在下有失察觉,不然这镖定要给将军准备的。”
邹婳婳意识到甄游已激怒张舍,不便再纠缠下去。今天能见到张舍已是惊喜,可惜在这之前没能除掉池暮。
“本宫知晓将军因何来邬月国,如需要本宫——”
“不需要。”张舍道,“公主因何会到此地,臣已猜出大半。若往后公主行事依旧这般荒唐,那君臣之礼在你我之间也就不必了。”
“你我之间本就无需君臣之礼!”邹婳婳大声道。
“若无这层关系,公主以为甄游能活着离开这里?”张舍声音清冷,邹婳婳无比尴尬。
甄游吃了自备的解药,疼痛缓解了不少。他拉着快要哭出来的邹婳婳离开,在那之前朝池暮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池暮望天,默默往张舍挨近两步。
那几个伤势不轻的黑衣人踉跄跟在身后,护送他们二人上了马车,随后消失在巷口尽头。
张舍立在原地,“我应该把他杀了才对。”
池暮笑笑,“若杀了他会给将军带来麻烦,不如作罢。等他自讨苦吃够了就懂得知难而退了。”
“也对,他身上还有没抖出来了秘密。”张舍看着她,任由她拉着,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低头便看到她担忧的神色。
“出门前,管家给了你在蒙河的联络点。但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关门了,将军可是遇到了麻烦?”池暮问,
张舍反问,“为何离开君合关?”
从君合关到蒙河,即便是一路骑行也要数日。如果不是遇到麻烦,她定不然会如此冒险。张舍很快就反应过来,“公主为难你了?”
池暮点头,“宫里来人宣我进宫,虽未讲明缘由,但我认为是公主使然。”
张舍垂眸,声色低沉,“此事是我疏忽了。”
池暮摇头,“总不能什么事都躲在将军身后,我也得有自保的本事,更何况此事本就因我而起。”
张舍没出声,池暮回头看他,多日不见他似是清瘦了一些。张舍随即搂住她的腰间往上一提,二人先后上马,他双手握着马缰把她圈在怀里,垂头在她耳边低声道,“那这回换我在你身后,阿暮可要保护好在下。”
池暮面颊滚烫,假笑两声缓和气氛。好在景安和怀安在后面,应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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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颠簸,甄游合上双目尽量保持呼吸平稳。邹婳婳在一旁有点坐不住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池暮?”
甄游侧了侧身,没有回应。
“杀了她吧?”说完邹婳婳两眼放光,“得好好琢磨,不留痕迹。”
甄游睁眼,静默注视她。
“本宫所言你可有疑异?”邹婳婳问。
“今晚公主所说的每句话都不妥。“甄游按了按左肩,毒是解了但伤口还是隐隐作痛。
邹婳婳憋着怒气,朝他用力一推。甄游反手将她压回,力道不小。
“邹婳婳,王室就是这么教你的?”他厉声道:“不辩是非,不知进退。难不成张舍不杀你是因为在意你?“
“本公主的事岂由你妄议!”邹婳婳不甘示弱。
“是不是公主你自己不清楚吗?”甄游没有让步,反而凑到她耳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邹婳婳几近崩溃,对他拳打脚踢。他索性将她双手扣住,邹婳婳动弹不得只剩下哭嚎。
“若我娘还在,又怎会是今日局面!”
“被困于王族,她又怎会还在?”甄游道。
“此话何意?”
“其中原由早在初见之时已告知于你,你若信也不会数次追问,若不信我多说无益。”
甄游放开她,不再说话。邹婳婳讷讷坐回角落亦不敢出声,余光来回瞟他几眼,心中烦乱不安。
若不是甄游凭借药师身份得以入宫,他们本不会遇见的。虽然她依旧贵为公主,但自那次相识后,甄游如同在她心里扎了一根刺,起初不痛不痒,但不知何时已在皮肉之中生根发芽,难以去除。
她愤然看向甄游,“宫中相遇,是不是你精心设计的?”
甄游长长叹气,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从石府的命师,到如今齐疆王身边的药师,这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遇见你啊,我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