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飘渺,拨开层层青纱帐,屋里养着荷花塘。那位面色娇嫩的少女翻身从紫檀木上撑起,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一袭白罩衫松垮滑过肩头。
此时是午后,银白色的光晕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薄背上,金贵慵懒。
她做了个梦,再一次又梦见了那座雪山,寒气弥漫,氤氲着袅袅的茶香。不过不同于往日的是,她似乎还梦见了一些其他事情,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少女撑着额头,后知后觉的感到耳垂沉重,伸手一摸才发现两边都被挂上了沉甸甸的耳坠。
什么时候戴上的?
世子纪皱眉,摘下耳坠扔了出去。
她微微耸了耸鼻尖,熟悉的味道有些过分浓郁的充斥于周身。
“午安小…,睡…还好吗。”
耳边还带着未清醒的嗡鸣声。
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了“意”的发音。
世子纪抬眼望去,只见男人双手插兜,侧身倚靠在墙上,一边手臂上懒懒的搭着西装外套,背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白玉兰?”
“是白慵。”
男人蹲下身,伸手轻弹了一下世子纪额头。
“改名了知道不,怎么说这么多遍了还是记不住呢。”
光影褪去后,那张熟悉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不算挺的脊背,戴着四四方方的黑框镜。
一如既往的三七分发型,穿着打折时买来还算合身的西装,衬衫领口解着两个扣,领带松垮垮的耷拉着。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
白玉兰,一个如花似玉名字,但它的主人偏偏是个大叔,还是个平庸又窝囊的大叔。
额头上传来隐隐的钝痛,世子纪的思绪仍有些飘忽。
她挨近面前的人,动作间肩头欲落不落的外衫彻底滑落。
“你怎么在这?”
“有这么惊讶吗?”
白慵一手撑着脸,嘴角勾着笑,伸出食指在世子纪眼前漫不经心的画圈。
“这是我家,我不能在这吗。”
他笑着,眼边爬上细细的皱纹。
他不是白玉兰。
世子纪只是睨着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脑海中便闪过这样的念头。
虽然只是如雪花般轻飘飘的吹过,但却不是怀疑,而是如山岳般难以撼动的坚信。
一场天灾让这个世界滋生出一类怪诞的存在-“影”,它们从人的身上剥离,拥有和本体一样的容貌甚至记忆,与灾难后剩余的人类争夺着逼仄的空间,只不过似乎甚少有人知晓这件事情。
人们总是将他们之间的那点情谊视若无上的珍宝,面对着那一副副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面孔总是一而再地被蒙蔽双眼。
世子纪与人不同,所以她一眼便辨别出了面前人的只是个“赝品”。
不过她并不在乎。
不论是“影”还是其他什么的都无所谓。
她总是这样,带着对任何事都无感的淡漠。
只因这世上让人人惧怕的事情有很多,在她眼中都不过蜉蝣般不足挂齿。
不必受生老病死的束缚,无所惧,无所求,畅游在这天地间享受每一寸土地的供养。
她便是这世上的举世无双的存在。
世子纪瞥了眼男人,收回视线,
“你找我,有事吗?”
白慵听出了世子纪话语中的冷漠,他抚摸上她的脑袋,俯下身轻声说,
“最近手头要忙的事逼得紧所以才一直没回来,你生气了吗?”
“不,我不会生气。”
男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着她,
“陪你的时间少了,你会不会怪我。”
“有够矫情的话。”
世子纪一手靠在矮桌上撑头,一手不经心地推开白慵靠近的脸。
“人是群居动物需要陪伴,我又不是。”
“冷淡的家伙。”
白慵先一步拉住世子纪的手,没有放开。
温热从手背传来,世子纪的目光隐秘而又直白的扫过那双手,不动声色抽离,只不过男人先一步把手松开。
“饿了吧,想吃什么,给你烧点。”
白慵站起身,拉过椅背上的红格子围裙,拉开门走进了厨房。
真玩上过家家了。
世子纪心中想,拿起一串葡萄过头顶,凑上嘴咬下一口。
她原是不想动,但余光中,男人的背影迎着余晖,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的尘埃折射的光圈,不知怎的,她心中叫嚣着要剥开瞧瞧他的皮囊下那副真实的面容。
好奇心如镰刀啊。
世子纪叹慰一声,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她有个奇怪的习惯,赤脚时总爱微微踮起后跟,这样走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
“吃什么。”
白慵感受到了身后的气息头也不回问道。
“随便。”
“煮点炖菜或者煲点汤之类的。”
“随便。”
“那煮点面条好吧。”
“听你的。”
世子纪双手环胸靠在水池边,边说边直勾勾盯着白慵侧脸。
白慵视若无睹,泰然自若挽起袖子,露出不算精壮但很可靠的手臂。
“每个人还真是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怎么说。”
“前两天有个男的在大街上跳舞。”
“新闻是吧。”
世子纪没理会白慵的应和,自顾自说,
“凌晨的时候,大下雨天的,戴着个耳机在大街上跳舞”
“然后呢。”
白慵一边应着世子纪每句话后的停顿一边伸手去开冰箱的门。
“他是个社畜。朝五晚二十五的那种。”
“然后…呢。”
白慵的动作在冰箱打开的一瞬僵住了,面色微微沉了些,但嘴上还在应着世子纪。
他把冰箱门关上,回头看见世子纪倚靠在灶台边摆弄着手机。
世子纪抬起头,与白慵的视线相撞。
她的嘴角一边勾起,就这么盯着白慵,那表情看着似乎有些戏谑。
白慵如梦初醒般伸手探向胸口,后知后觉感到那里一空。
“平时看你在公司当窝囊,在家当人妻,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外,居然还有那样狂野的一面。”
世子纪抬起白慵的手机伸到他眼前,扬了扬眉。
屏幕中赫然是一张和男人一模一样的脸,在空旷的行人道上闭着眼,跳着并不协调的舞,别人听不见他耳机里的音乐,只能够看见他魔性的动作,但他却好像毫不在意,忘我的跳着,身旁大道上一辆又一辆经过的车辆打着的灯仿佛变成了他的舞台光。
世子纪眼睛瞥向身边的冰箱,伸手去开。
只是才刚打开一条缝,白慵便伸手将它又推了回去。
“不打开我也知道有什么,这里头除了几罐酸奶和一盒冰淇淋就只有葡萄。”
世子纪的视线与白慵交锋着。
“酸奶的生产日期是上周日生产的,冰淇淋是这周二。”
她逐步靠近,微微垫脚,气息吐在白慵脸庞,说不上轻蔑。
“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些而没有你想要的菜吗。”
“因为你从来就不会空着手回家。你说过,隔夜菜和入耳的话一样,第二天就该扔掉。”
“所以白先生,请问今天你买的菜去哪里了呢?”
世子纪背着手,带着少女纯天然的单纯,故作好奇的探身看向白慵身后是否有着那袋不存在的布包。
白慵的嘴角难得扬起一丝真情的弧度。
他伸手向少女腰后探去,拿过了她手上的簪子,用大拇指挑开簪头的外壳,露出了里面刀刃,将拇指放在上面摁了下去,顷刻间便沁出了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抬手将血轻抹在世子纪的唇角,鲜艳的朱色衬得少女格外白皙。
“我的伤口没有愈合,不用怀疑我是‘影’了吧”
白慵将伤口递到世子纪眼前说。
世子纪耸了耸鼻尖,从唇上传来的血腥味证明了这的确是白慵的气味无疑。
“你是谁?”
世子纪再次双手环胸,脑袋倚靠在门槛。
白慵与她对视着,无比确信着她认出了自己并非是“白慵”,或许说他从没怀疑也没想过花神费力地蒙骗住她,他只不过想看看她在知晓身边最相依的人的皮囊套在了另一个不知是何面貌的人身上反应会是如何。
他笑而不答,轻哼起了一段小曲。
熟悉的旋律世子纪不记得,但她的身体记得。掩埋在心底的回忆徒劳地震动着封锁的铁链,抖落下一地时间的灰尘。
“你忘记了吗,你小时候每次生长痛我都会这样抱着你,给你哼歌。”
白慵做出怀抱着孩子的动作。
世子纪和普通的人不同,植物塑造的身体每次生长都会经历蚀骨灼心的痛,但痛的那几年她都呆在一座雪山上,身边陪着的只有一位少女。
很显然,面前的男人不会是她。
世子纪眸光微动,揪住白慵的衣领将人往前带,潜伏在他身后的荆棘一跃而起勒上他的脖颈。
细小的尖刺随着荆棘一圈圈绕紧扎进白慵的皮肤,划动着渗出一圈血珠。
白慵顿时感受到从舌根翻涌上来的腥味,但他却毫不惊慌反而饶有兴致的问道。
“在我创造的这个世界里你记忆中的“我”并没有死,你是怎么辨认出我不是他的?就因为我没有买菜?”
“人与人不过都是一具躯壳,身体里的那股气才是独一无二就是连转世也不能够模仿,模样一样又如何,气不同就不可能是同一人。”
“气不同,这倒是个新鲜词,那你说说我和他的气哪不一样?”
世子纪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脑海中闪过遇见他的第一面,鼻尖隐隐约约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一股麻木又隐忍的味道,总是给人一种在破碎的边缘游走却又故作坚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格外感到怜悯。
世子纪伸出手抵上白慵的眉头。
“这里,应该是皱着的。”
她的手慢慢往下移,摘下他的眼镜。
“还有眼睛,太明亮了,一点都不像。”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业务能力非常差劲的怪物。”
世子纪诚恳而刻薄的评价道。
白慵笑。
“咳,要说怪物的话,我们就是一类人不是吗。我算不上是人,你也算不上人,甚至除了有副人的身体外,连感情都不能算和人搭上边。”
世子纪看着他,对他这段并非恶意的话没什么波澜。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排斥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忘记了什么我必须记得的事情,假如真像你所说的,我们是一类人,那我想你肯定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
世子纪说。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所以,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有些事情不要想起会更好……”
白慵说,但话未说完,下一秒少女抬起脚踩在白慵肩头,握住他脖子上长出来的一段荆棘,一拉,缠绕在白慵脖颈的荆棘又扎入几分,这回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好啰嗦,先回答我的问题。”
白慵的脖子被勒的涨红,脸色也逐渐由紫变到白,他笑了,刚要开口却难受得咳嗽两声,一字一句艰涩的从喉咙挤出。
“不要企图从别人的嘴里获得你想知道的答案,要自己去寻找。言语是这世上最能体现真心却也最不带真心的东西。”
“你的话倒是点醒我了。”
世子纪松手,折下一根长刺一甩,转瞬变成了一把青柄的长刃。
“我没必要和你多废话。”
冰冷的温度抵在脖颈。
“等等。”
白慵说。
他抬手拾起世子纪身侧的一串东西。
红色的,闪过一丝亮光,正是世子纪丢掉的那串耳坠。
缀着红宝石,镶着金,还带两颗珍珠,华丽无比。
“在你动手之前,我要嘱咐你一句话,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变化得太快,现在坚定的想法到最后或许会变成艰涩的抉择,所以,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千万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你要问的那些问题我都不会回答你,但我想,你或许可以把我说的这些话当作是答案。你也可以把它认为是我此行来的目的。”
白慵为世子纪戴上了耳坠。
“还有把这个戴好了,你最喜欢的就是她送你的东西。”
“她?”
世子纪脑海中一闪而过雪山少女的模样,但又仔细一想,每次见着她都是一身素白的袍子,唯一惹眼的只有那根系在发尾的红绳。
“你在说谁。”
“别急,我们还会再见的,到时候你会记起来的。好了,动手吧,逃出这场梦魇,去做你必须要做的事,那是你与生俱来的,命。”
话落,白慵闭上眼睛,像是说完最后的遗言后般神色轻松。
世子纪沉默着没有动手,不理解他说的话,却又有几分莫名的悸动。
但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下一秒,一道寒光闪过,一只通体黑亮的鸟衔着与自己身体一样大小的短刀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极速俯冲向这边,一个转身,在漫天黑羽中变作了一位银发少年。
少年的眼睛上蒙着块黑布,皮肤白得反光,衬得那张毫无血色的唇都变得红艳,他邪笑着露出牙,怎样看都让人觉得不羁。
世子纪迅速拉过白慵靠近自己,用来牵制他的荆棘蔓延包裹住他全身。
少年的短刃从荆棘穿刺而过抵上白慵的脉搏。世子纪的视线扫过一眼他的动作,手腕一动,挡上了那道攻击,但下一秒那把刀却在相触瞬间化作飘渺的虚影,从世子纪的刀开始一路穿透过她胸前的锁骨。
世子纪一切完好,唯有手上一滑,白慵的脑袋掉了出去。
而少年则如同来时一般幻化作一只黑鸟振翅而飞。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仿佛只是眨眼间。
世子纪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抄起手边的茶杯朝黑鸟逃离的方向砸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从来没有什么事能够脱离她掌控发生。
但杯子还没触碰到黑鸟,它便化作了灰烬,沸沸扬扬下落,在半空中被一阵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虚幻的梦境土崩瓦解,世子纪置身于半空往下坠落。
刚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单独为她制造的“臆”,从这出去才真正到达了的影的世界。
世子纪的背后不知从何施来一股力,像是用刀柄底部抵在她左肩不轻不重推了一把,让她由面朝下直视逐渐浮现出的“景色”。
只见遍地火燎过,残垣断壁,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席卷全身,但未来得及仔细瞧,一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了正常,高高的明月悬挂,底下似乎是一座小镇,没什么人,蝉鸣与偶尔的犬吠穿梭在幽暗的小巷。
去做必须要做的事,那是你与生俱来的命。
男人的话回荡在世子纪耳边。
劲风呼啸着刮过脸庞,带来一瞬剥离了空气般干痒的呼吸。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失控的预感在心底擂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