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到那日蒋中廷正在济南府大摆筵席,周边所辖各县官员有闲暇者,已陆续赶来。许久未见之鲤鱼焙面香气也从府衙的边厨内传了出来。
“巡抚大人这次远道而来,下官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府衙后的会客厅中,四下里的油灯将室内装点的亮如白昼,中有一八仙桌,摆上一坛香气四溢的陈年老酒,与数道美味佳肴,每一道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不必多礼,本官此次到访济南府,为的是此次赈灾银两丢失之事。因为圣上震怒非常,故不敢怠慢。还以公事要紧。”徐韬连连回道,虽说他舟车劳顿也有些疲惫,然而并不敢在这一处危机四伏之地太过松懈。
四下里此时还算寂静,今日是中原一地难熬的晴天,自从今年春夏这种旱涝不定之天气摧残了齐鲁大地与中原地区数月,天天如此,见不得半点雨珠,田地间已干燥得灰尘满天。
“大人不必着急,如今中原之地各州府县已遍传银两被劫告示,各地应皆加以防范,下官已派出人手昼夜巡逻,想来不必担心,请大人在府上暂歇一夜,明日再行公事也不迟。”蒋中廷此刻一脸谄媚道。
“也罢。”徐韬想来,自己也算是奔波数日,劳累得有些与明太祖相当之嫌,于是拗不过,饭后便去一旁之驿馆歇息了。
夜深人静之时,黄俱兴与侯七早已布好了一局移花接木阵,只等隔日一早,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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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分,隔壁传来肥捕头的叫骂声,“屋里的,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打水都这么慢?!@#¥%%#%”侯七此时已收拾停当,在门口听得房中叫骂声直发笑,那个废人如今之模样真是万般滑稽。
管家前几日得到消息,今日,巡抚会与一众大小官员在城中四处查看,于是今日便是对蒋中廷之燕国地图展开之时。
徐韬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眼下,济南府这一地情况也并不乐观,灾患四起,民不得已忍受哀鸿遍野之痛。上头此次特从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取了七千万两白银充盈国库,以解灾年燃眉之急,只可惜,这块肥肉,任是谁都有据为己有之心。
清早约莫五更过三刻,衙门人已到其岗,据打更人回报,昨夜有可疑之人在府衙周围活动,他再去看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韬此时也端坐于堂中,听得下属如此回报,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此时府内则是静的出奇,树叶被风吹动之声亦能听得,天知道这一潭死水之下,有多少弱肉强食之鱼正在虎视眈眈。
他见桌上有许多未处置的案卷,旋即来了兴致,正好此时早茶未到,有些闲时,可一览蒋中廷平日之公务如何,虽说自己也是摸爬滚打一路而上,路途上也了解了此地之难处,一来看蒋中廷此人究竟如何,二来还可视察此地民情,何乐而不为?
“南仓时有流匪活动,此卷所示之事已在衙门眼皮之底,为何迟迟不处理?”徐韬一见卷文,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不明为何如此关头,还有此类漏洞未得到解决。
早些时候,侯七已悄然翻入府衙,将一封卷宗放在触手可及之位,显然,徐韬着了管家的道。
“回大人,南仓原是一储粮之地,今年夏绝秋欠,此地粮米已被移之以振百姓,余下储量仍在衙内东仓中,南仓此时已空置三月有余。”一旁一衙役回道。
“我欲前往南仓,一探究竟!”说罢,徐韬将案卷向桌上甩去,一声脆响之后,衙门中昏昏欲睡之人也被他惊醒。
而蒋中廷则刚刚被丫鬟唤醒,正在他府内忙得手忙脚乱。不知为何,他今日睡不踏实,直到三更方才入睡,五更时分,便慌慌张张地起身,刚刚管家来报,说徐韬徐大人已到府衙之上,正在翻阅案卷。
蒋中廷顿时慌了神,一通胡乱收拾之后,他慌慌忙忙地赶往府上。
此时,徐韬已召集府内可调动之捕快,预备前去附近仓中一探究竟。
侯七隐于捕快中,一见事成,险些笑出声来,他料定蒋中廷必无时间赶到府衙,果不出其右,当拂晓鸡鸣三遍之时,蒋中廷那肥头大耳的家伙仍未露面。“不成体统!”徐韬狠拍桌案怒道,“身为朝廷命官,此时乃万分紧急之时,如此懒散!左右,我等今日不等他蒋中廷了,都随我去南仓一探究竟!”
一行捕快与各县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在天刚拂晓时分,浩浩荡荡地向南仓开去。
此时此刻,蒋中廷才刚走出家门,却不知何故今日大门如同加了万斤巨石一般难以打开,辛苦半天,门却纹丝不动。殊不知今早侯七已将大门合页做了手脚。
当一行人终于走到南仓大门之时,蒋中廷才如梦初醒般地从后门出了府。而正门上的石阶,此时尽是碎木残屑,而他也顾不得多少,直向县衙冲去。
侯七郑重其事地将南仓大门开启,木制合页此时也有些吃力,然一进门,一行人便不约而同地望见西北角有一人影。
“什么人!”几名捕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韬护于身后,侯七则与另几名捕快拔出刀来,向那人身影逼去。
意中人行至跟前时,才发现是一七窍流血之户体,侯七见此情此景,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真如昨日黄俱兴所言,此人死状极其惨烈。
“何人?”徐韬却并不慌张,毕竟入朝几十载,大惊小怪之物他眼中已不足为奇。
侯七见此时机,忙上前答道,“此人穿着奇特,倒有几分像德州一地之人。小的曾在德州险些遇上山匪劫掠,终身不敢忘,而此人便是身着那些山匪之外衣。”
“搜身,看看有无可证其身份之物!”徐韬一声令下,几个捕快一拥而上,果不出所料,在其上衣袋中找到一封书信。
“大人,据地上血迹,此人似乎是从那狗窦钻入,尔后因伤势过重而亡。”一旁的捕快分析道,毕竟此类人只见其表不见其里的情况也极其适合这次请君入瓮之计。
“且将书信呈上来。”徐韬也若有所思道,半晌,他仍决定先一览此信之内容。
当蒋中廷火急火燎地从衙门赶到南仓时,徐韬已将那书信阅完。
“大人,下官来迟,请大人恕罪!”蒋中廷深知自己来迟,便不敢怠慢,即刻跪在徐韬面前,却未料到徐韬已从眉头紧锁逐渐转向怒不可遏。
侯七在一旁见得此状,心里不得暗自发笑,看来今日这肥头大耳德不配位之人必将下场!
“蒋知府,那衙门的李捕头,是你的亲信吧。”徐韬强压怒火,问道。
“是,那李捕头,前两日因被裘府一贼人所伤,手腕处筋脉尽断,因而......”蒋中廷不知徐韬为何忽然发问,忙答道。
“那李捕头与山匪私通,所得银两你与李捕头个半分,可有此事?”蒋中廷一抬头,却见徐韬怒目圆睁地盯着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大人,这,何从说起啊!”蒋中廷顿时乱了阵脚,他只知平日搜刮民脂民膏,李捕头所做不在少数,却不知私通山匪一说从何而来。
“大胆!左右,给我拿下!”徐韬按捺不住怒火,一声令下,左右捕快便三下五除二将蒋中廷押于地上。“我方才从这南仓见一户体,搜其信物时,却见此书信,此人乃是德州山匪之一,与李捕头私通之证,俱在信内!你还有何抵赖!你作为济南知府,知情不报,难怪山东一地民不聊生!”
“大人,我,我冤枉啊!”蒋中廷叫苦不迭,却早已被两旁捕快按住动弹不得。
“带回州府,严加审问!”徐韬大手一挥,众人心照不宣地押着蒋中廷向府衙走去。“另外,来几人给我把李捕头一并捉拿审问!”
约莫是早茶时分,街上叫卖点心之商贩,却见得几个捕快挑着个箩筐,筐内那不停喊冤之人则是曾经在他们头上不可一世的李捕头。上前去问时,却得消息:李捕头与山匪私通,巡抚大人亲下命令,要将他捉拿审问!
顿时,街头百姓奔走相告,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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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徐韬上书达京城,言济南府官匪私通一事。嘉靖闻之,惊呼“中原一地竟不治如此!”,旋即兵部领命,德州匪患之重,务必派兵剿之。当兖州兵士开往德州时,一匹快马自京城向济南方向飞驰,由于数日内以军士活动为先,故盘踞于官道两旁之盗匪,被明军洗戮者十之有九。有道是“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各路匪患也知兵过如剃之道理,故纷纷逃窜山谷。
此时,裘若英隐约看到,逐渐高深之九如山,方才松了口气。这一路,自沧州地界伊始,逐见饿殍被弃于路旁,甚是恐怖。于一茶驿暂歇时,据过路之人流言,冀州已有人市开辟,稻米竟贵于饿殍之肉!每思至此,他便一身冷汗。这两日他日夜兼程,不敢怠慢,只一日半日便过了河北界,自山东而来时,他眼见得有兵士在路上私设卡口,盘问过路之人,却不知此举是否得当。
裘老此时正在正厅内悠闲地喝茶,前几日黄俱兴回到裘府,报知事已办成,府内还特地摆出好菜,庆贺这一移花接木之计,也是在这荒年间少有的温情。
张宇的伤病也逐渐恢复,腹上与肩上皆已结疤,培儿仍然日夜陪在他身边。诚然,若是没有培儿,张宇之伤也无法痊愈如此迅速。
眼见得远处冒起的白烟,似是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黄俱兴在后院中忽地听见一阵有序的蹄声,却待他再仔细听时,那是一匹汗血宝马特有之蹄声,除了京城大员或是塞外猛将,无人有此宝马,如此说来.....
张宇此时也听得此蹄声,此乃江湖中人特有之警觉心,“宇哥,何事?”培儿见张宇神色忽变,上前关切道。
“培儿,似乎又有客须招待了。”张宇不动神色地忽然按住佩在腰间的剑,培儿见此也是明白了几分。
“非也,来者定是京城大员或是猛将,此蹄声乃是汗血宝马之蹄。”黄俱兴忽地从后廊走入正厅言道。
裘老听闻此情况,反倒是脸上舒展了许多。“张宇,今日来者应该不需回避。”裘老半眯着眼笑道。此刻的庭院中,刚过午后,热风阵阵,却在这一地卷起一股无比燥热之气。
张宇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而他的手仍然放在佩剑上,眉头却锁成一个怪异弧度,而他本人称此为“中心对称”,世人听之却多不解,这是后话。
半晌,却见管家从前门至庭中来报,“老爷,是大少爷回来了。”裘若英,此名字张宇也是颇为耳熟,然而时隔数载,张宇却有些记不起他的长相。为此,他扶住佩剑之手仍未放下。
正门前,一个身着朴素之人正快速走向桌前,他便是裘若英。张宇定睛一看,果真应了裘老所言。这才放下那手。
一番行礼寒暄之后,裘若英也总算有了些气力。
“这一路,孩儿不敢穿官家打扮,只得日夜赶路,这第三日方才到达。”裘若英端起管家倒上的茶,一饮而尽。
“若英,朝中公务繁忙,多忧劳顿。此次归乡,可好好休息几天。”裘老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
“是啊,哥,这次回来,多住几日呗。”培儿也跟着说道,事实上其兄数载未归家中,也是件难事。
“父亲,小妹,我此次回来,为的是一桩要紧事。”裘若英却慌忙起身,环顾厅前,却见到了那熟悉之面孔。
“张少侠,别来无恙。”裘若英转身向张宇言道。
“若英叔,张宇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消受不起啊。”张宇长叹一声,自嘲道。
“这几日,京城内也是风一时雨一时,在下相信,张少侠之罪是欲加之罪,且有一点请少侠放心,锦衣卫已查阅此案,不久后真相便会水落石出。”裘若英摇了摇头。
言罢,他从衣兜里摸出之前尹笛托他捎带之信,“这封信出自锦衣卫指挥佥事尹笛尹大人之手,他请我将此信带回府内,交予需要之人,我想锦衣卫已知晓是何人为之,然须先搜集证据,现在朝中之局,定有许多人希望死无对证,少侠请务必小心行事。”
张宇郑重地收下信,心中却似燃起了一团火焰一般,那无尽黑暗中,忽地有了一点微茫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