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远远可以看到城侧的驼山上篝火点点。
犬戎人不知道有多少。
禾仲心底透凉。
他从北城的土城楼上下来，让人点起篝火，再接着商议，不出结果，眼前还是一盘散沙啊。
商议半天，族伯们嗡嗡乱嚷，仍无进展，兵愿意凑，也出了，但不是公中军队，都是自己的人，根本不愿意站前排。
实在没办法，禾仲括手让众人静一静。
他当众宣布道：“凡此战守北门者，助我退敌，无爵者，给下士爵，赐一百金，本身有爵，方国赐你三百亩公田。”
众人一阵肃静。
子姬看向禾策。
禾策冲她笑笑。
禾周摸去禾策身边，压低声音说：“就算我有几百奴隶，按他讲的去迎战，最后只给几百亩井田，战死十来个奴隶都划不来。”
半晌过去，场面还静着，大奴隶主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不会说话的死物。
有心腹在禾仲耳边建议。
禾仲升级赏格说：“凡此战助我退敌者，无爵者，给上士爵，赐二百金，本身有爵，族里赐五百亩公田。”
仍没有人吱声。
禾仲着急道：“各位，我知道你们嫌少。这样行吧？若此战有助我退敌者，我上报家主，给他下卿之爵，跟我看齐，族里奖他一千金，再给田一千亩。”
这回有人意动了，开始交头接耳。
有人问：“给的公田是可以改为阡陌私田，还是只给耕作，人死了再收走？”
又有人冷笑道：“现在城里迁走的人那么多，到处都是田，根本耕种不过来，家里没有足够奴隶，谁要都是白要？”
其实他们都是明白人。
禾仲把目光投向前排几个有实力的奴隶主。
眼看他的目光能杀人。
为首的公族诚恳地说：“奖赏是不少了。不是不想要，但我们没有退敌的能耐呀。我把家里儿子、家臣、奴隶都带出来，拢共有多少人呢，你们看那城外，驼山上都是篝火，犬戎绝非少数，我送去给人塞牙缝？”
周围一阵哄笑。
宗伯道：“南宫将军也在，他是朝歌来的上将军，见多识广，不比你们这些土鳖，我们不妨听一听南宫将军的意见。”
非要南宫上前。
南宫只好走过去，他也没什么好建议，他人都不认识，谁实力强，谁实力弱也不知道，竟不自觉朝禾策看去。
禾策突然道：“我愿意，但军权给我，众人我统一编签，人马我来指挥。我大留给我部曲五百，皆百战余生，善战敢死之辈。但是我阿大死后，他们衣食没有着落，积攒的军功，我们家卖了也给他们兑不了，事成之后，公族给我五千井田，再给我西城的河泊地，我来替你退敌如何？你们要觉得五千井田多了，那算我没说。”
他又说：“大家也不要怕损失，你接收我编签，把你的人给我，我登记下来，死伤损失，我来负责，要来5000亩地，就是论功行赏，以土地偿命。”
禾仲不情愿。
但他手里没多少筹码，又不愿意拿出来，是又想指挥，又想让别人先上。
一阵激烈争执。
禾策说：“你们放心，我会一视同仁，我不会因为谁跟我最亲，就向着谁，我不会因为谁跟我有仇，就报复谁。真要打起来了，大家都要保存实力，就会一哄而散，所以，你们要是同意，我马上就安排主薄和书记，重新编签行伍，觉得不公正了，可以直接来找我理论，也可以过后算账，但只要军令一下，谁都不能违背，抗命者斩。”
他又说：“要是不同意，我觉得城守不住，我立刻带着人离开……”
宗伯终于支持说：“那就这样吧，是是非非，等打退了犬戎再说，我知道，你们有人觉得禾策年轻，问题是，他的人马最多。”
一位族伯扭头看看禾策，举臂道：“我同意。”
又一位族伯迟疑片刻说：“我也同意，起码论功行赏，土地偿命我觉得行，谁的甲兵都是一口口饭喂出来的。”
就这样，众人无可奈何，相互一比较，实力、方案、对自己是否有利，最终只能推举禾策上来。
宗伯向南宫请求：“南宫将军，子策太过年青，你为副帅，来辅助他如何？“
天气寒冷。
又想变天。
霜雾已经上来。
商议好之后，族伯们迫不及待要走，走之前，多数来与禾策说几句。
有的说人马就交给他了，有的恭喜他领兵，有的问他阿娘现在怎么样，有的是家里人被禾策战场上捡回来，感谢他，拥抱他。
禾仲被冷落在一旁。
他冷冷地看向族人凑向禾策。
禾策把他们打发走，就立刻着手整顿人马，此时，凑起来的卒伍，在城墙跟子底下，坐卧得到处都是，有的人到处找柴火，忙着生活，有的人没有御寒的衣物，干脆缩成一团，有些关系好的，已经抱成一团。
禾策把自己的人马调上来，守住北门，抽出自家老卒，就地编签各个族伯的人马。
子姬凑来禾策身边，问禾策：“南宫叔叔能帮你做点什吗？”
禾策丝毫不客气，给她说：“南宫将军不能帮我做点啥，但你可以。你在这儿帮忙造册，让南宫将军回去一趟，把春官全部叫过来，帮我编签卒伍。”
什么意思？
编签就编签，找春官什么呀？
南宫警告说：”说好的，他们不上战场。“
禾策承诺说：”你放心好了，不让他们上战场，你把人叫来吧，我们就是编签人手用，给士卒们一一造册。“
造册干什么？
子姬扭头看向南宫，南宫觉得这会儿不该跟他过多计较，就回去喊人了，回去一说，女师沉默好一会儿。
她也一时猜不透，但还是起身说：”这禾方，也就禾策跟我们关系更好，政变不政变的，先放一放，既然他请求我们，我们去帮他，毕竟从个人意愿上，我们都希望他主政，他尊周礼，废人祭，善待奴隶，愿意依律令治方国。“
春官们到北城楼下。
城楼上，禾策的队伍驻扎上了，正在点燃火把，而楼下，丁壮甲士被整理出多支队伍，排成纵队。
火把下，已经铺开了几张桌子，子姬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后面，手持竹简，握笔，在上面书字。
女师好奇地走到她身边。
还没问，子姬说：”阿师，子策让我们帮他，把卒的名字，出身，年龄，住址，属于哪个家族，现在的队伍登记上。“
女师豁然：”登人？“
子姬说：”对。登人。”
她又说：”各个族伯出的战车、马匹、兵刃也要一一登记上，这些都是私财，若是丢了、坏了，是要赔偿的。“
右手边，老卒正在列队。
左边，是柯叟、起等当地春官，在准备竹简和布帛，当中这几张桌子，一次登记五人，一登记就是老半天。
当时加出兵的人数，数量在三千左右。
那么说，除了子策的人，起码要登记两千多人呀。
如果春官们不来帮忙，还真是不知道登记到什么时候。
女师跟子姬坐在一起，帮忙登记，头皮发麻地问：“他是要干什么呀，他也不觉得累么？这些奴隶，有名字吗？”
子姬给她看一个字符表。
没有名字的，现场起名，想要姓氏的，可以申请，立功后赐姓氏。
右边，那老卒在蛊惑人心：“登人造籍，就是给你们一个兵卒的身份，知道意味着什么吧？军营管饭，还给你一个名分，好给你记功，立功之后，你就有爵位，有身份，立功劳了，就依此册给你造功劳薄，立功了了，你本来是奴隶，可以做平民，本来是平民，可以为士，可以领贝，领禄，将来可以赐田宅，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做官吏。这样的机会，也就是我们的主上，子策愿意给你们，你们要听话，要配合，要珍惜。”
于是一个个士卒激动的不行。
有一些身体不好，被老卒挑出来赶走，“哇”地就哭出来，伤伤心心的。
女师忍不住问子姬：“犬戎就在城外，我不是不支持，我觉得挺好，但现在这么干，来得及吗？过后，我是说打完仗，他子策立刻又被解除兵权了……做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呢。”
子姬说：“我也觉得来不及，但是吧，它挺激励人的，没这个东西，战场上一混战，这功劳怎么算，谁是谁怎么区分？”
女师找了一圈人，她小声说：“公族不反对么？”
子姬说：“天这么冷，大老爷们全跑完了。子策说了，人马财货包赔，谁还管他子策怎么折腾，怎么操练，怎么编签呀。反正子策立军令状了。守不住的话，他和他的部下全部战死在北城，他的人死完，别人再上。”
女师说：“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忙了大半个时辰，几十人一起下去登人，才登了二百多。
子策带着人到处问：”谁识字。谁识字？识字的出来，帮助造册有肉吃。谁会做简，会做简也行，帮助造简，给肉吃。“
简也用完了。
大家开始用葛布，都是一匹一匹捧在跟前。
用葛布的话，效率显著提升，快多了，伯武来喊大家，让轮流去吃饭，给他们这些春官额外准备了肉食。
女师让子姬先休息，子姬就晃着手腕，跑去看看。
回过头，发现城楼上，周围都有新卒老卒盯着，在看春官们吃肉，有些人把嘴唇都舔湿了，寒风刮干，舔湿了，寒风刮干，都起皮了。
不忍心。
她站起来，看到一位咳嗽的士卒，年岁不大，禾策回来了，拉着他的胳膊送他回火堆。
子姬不忍心：“你干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你让我们在这大模大样吃肉？不招人恨吗？”
禾策说：“对。这有什么呀，禾方就是穷方，人都吃不饱，你给了他，其他人呢，公平吗？所以，日后禾方的军队，非功不赏，非过不罚。”
子姬怏怏收回，优雅啃食。
她略带着神经质，挑动说：“你讲日后，日后你说了也不算。”
禾策说：“也是。这兵权，随着犬戎撤走，恐怕就没了，到时候，禾业，禾仲依然等着算计我，报复我。”
子姬出主意说：“那你趁机收买几个人呀，挑一些忠诚的，对他好，收买他。”
禾策笑笑。
申豹凑过来，给禾策说：“主上。已经编签出来了三百人，要怎么用？我先带一卒去南门，守好城南门。”
禾策同意说：“去吧。”
子姬半天都合不拢嘴。
这是南辕北辙吗？
北方有敌人，往南门派兵？
子姬醒悟说：“伏击禾仲的是犬戎，城南有犬戎？”
禾策说：“应该有吧，听说禾仲中了犬戎的埋伏，掉头逃走，黑夜中因为队伍被冲断，他只顾他的嫡系，其它人马都放弃了，跟公子基一个的恶性。不知道这支人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要是能逃回来，该怎么看待禾仲这位将领。”
听着很敷衍，还在转移话题。
子姬调整了个放松的姿势，问禾策：“你为什么一定要登人呢？如果没有我们春官怎么办？敌人就在眼前，登人来得及吗？”
禾策说：“永远没有来不及的事情，临阵磨枪，有何不可呢？”
南宫又匆匆赶来了。
禾策忍不住说：“你这家臣，烦不烦，走一步跟一步，我一跟你在一起，他就冲过来？”
子姬幽幽道：“怕你把我骗走吧。”
禾策说：“是你好男风，还是我好男风，他怎么那么不放心呢？”
子姬没好气地说：“我好男风行了吧。你以后对南宫叔叔客气点儿，他再怎么说也是为了保护我，你不要气他，感化他呀，他可是朝歌有名的猛将，指点你军事，教你一下武艺还是可以的。”
南宫已经到了。
禾策赶紧站起来说：“南宫将军，正要去叫你，坐下来吃点肉，子姬说我了，你是长辈，我怎么能处处顶撞您呢？”
子姬瞪大了眼睛。
变得好快。
变色龙不也是渐变的吗？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